顾七荷一进得园便遁回了房间,弟弟阿宝一见她,喜得抛开紧紧抱着的小木偶,从榻上直蹦下来,直扑进七荷的怀里。七荷又哭又笑,抱着阿宝小小的身子,费了好大劲才将他哄睡。 可是整晚云峥都再未出现,七荷也不敢去寻他,怕见了面不晓得要说些什么。夜色在难耐的煎熬中缓缓流逝,七荷在枕上辗转许久,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一时是思念妹妹的苦,一时是被云峥拥抱的甜,一时又是懊恼和心酸,直到天色将明才合眸迷糊了一阵。 再不敢见,终究也还是要见的。 顾七荷深吸一口气,端着烧好的滚水,一步一蹭的挨近了云峥的卧房,才要抬手敲门,只听里头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有人腾腾腾走过来,“哐啷”一下推开了房门。 杜维祯! 七荷脚步猛然收住,手上的铜盆却未曾端平,一道冒着热气的水花直奔杜维祯而去,慌得他蹿起老高,却仍没躲过最末一点泼溅,直烫得龇牙咧嘴。 “我说小毒草,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报答?顾七荷听得一头雾水。明明是云峥亲自去大牢里将自己救出,怎么这厮却来她面前邀功买好? 见她不住打量自己,杜维祯一笑,右手不怀好意的伸向七荷的脸颊:“让老夫捏捏,看皮肉细不细!” “原来是你!” 顾七荷恍然大悟,眼前杜维祯嬉皮笑脸的模样,像足了早先在鼓楼调戏她的老者,只是上唇光溜溜的,一丝胡须皆无。 “你你你,你不是……”顾七荷又气又笑,眼中却渐渐蓄满了泪——原来云峥卖她不过是一出演给乔二看的戏,从头到尾都有杜维祯在旁护持,只等谢安歌带人来收尾。 “可是,乔二手里有我的卖身契呀!”七荷喃喃道,看向杜惟祯身后,笑而不语的云峥。 那人却似全没看到,坦然起身吩咐道:“把水提进来吧,看一会儿冷了。” “哦!”七荷这才醒过神来,趁人不备将泪拭去,又将手里端着的热水放在脸盆架上,伺候云峥净面。那杜维祯斜靠在门框上,痞兮兮笑道:“七荷丫头,有什么好吃的给咱整点儿来,吃饱喝足,爷好遣将派兵!” “什么兵啊将的?”七荷没听懂,杜维祯这厮向来说话云山雾罩,没个准头,她有心要啐,毕竟昨日多得人家相助,想了想抿嘴笑道:“公子房里有现成的杏片和梅子姜,杜大少先垫些,我即刻就去厨下,酥油鲍螺一会儿就得!” “嘿!”杜维祯喜得搓手,“我说云儿,怪道你要费这么大劲保这丫头,光这一手厨艺,我看五百两都值了!” “胡说!”云峥“喷”的一笑,目光却追随着顾七荷背影而去,心中五味杂陈。昨晚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其实并不在云峥的计划之内,他的确想要帮她,但却又不仅仅是为了帮她,怎能借此索要什么,让七荷从此被感激之情裹挟? 但云峥无法克制自己。平生第一次,他压抑不住胸中汹涌的情潮,唯有紧紧拥住她,方能弥补多日不见的渴念。有那么一刹,云峥希望自己能够抚慰她受过的苦,扛起所有她背负的责任,让这个女孩子永远笑得无忧无虑,从此不再受命运的摆布和磨难。 那你自己的责任呢? 云峥叹息。要怎么跟七荷解释,才能说明这段连他自己都缠夹不清的感情? “你是怎么进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尖叫打断了云峥的思绪,他腾的站起,几步走到廊下——那是顾七荷的声音,跟着还有杯盘落地的碎裂声,听去分外刺耳。 “冯伯!”顾七荷在求救,似乎有许多人在拉扯,而她在奋力挣扎。 “你是我买的丫头,不跟我走,你还要去哪儿?”乔二恶狠狠道,“别说是姓冯的那个糟老头子,就是云峥本人亲自来了,也不能大过我的卖身契去!” “是么?”云峥在后冷冷说道。 乔二一怔,顾七荷趁机甩开他的钳制,几步跑到云峥身边。她脸色雪白,抖着手正要说什么,却被云峥按下了。在他们面前的,是气势汹汹的乔二,身后七八个壮汉,个个手持棍棒,摆明了是来抢人。 云峥慢慢扫视了一周,反而破颜一笑:“看来乔老板把云家当成你自己的药铺了,带着人说来就来,连个招呼都不打。” 乔二脸一红,却不示弱:“云大公子,你私自收留逃奴,难道还这么理直气壮的么?” “逃奴?”云峥冷笑,“顾七荷是云某的朋友,我倒从未听说她是谁的奴才。” “难道不是你云家将这丫头发卖的么?” “家母确曾托人替这姑娘寻个好人家,但据我所知,当日要买她的老者已经暴毙,因此家母怜其命途多舛,故而早将她除了奴籍,顾七荷如今已是自由身了。” “胡说!”乔二从怀里掏出张纸,一甩手抖开,“你看看,这上头白纸黑字写着,人牙子孟氏今将丫头顾七荷一名发卖,收讫现银二百五十两整,还有我的手印!” 这纸直递到了云峥的鼻尖前面,看得顾七荷一怔,云峥却缓缓笑开,颌首道:“乔老板,恕云某目力不佳,你的手印和白纸我看到了,黑字呢?” “黑……”乔二刚想说“你瞎了不成”,谁知云峥突然抬手,将那纸翻转过来笑道:“字在何处?” 乔二愣住——他手内这白纸上满是浅浅的墨痕,看去一片模糊,全然辨别不出字迹,只右下角有一枚鲜红的指印,正是他昨日亲自按下。 “你!”乔二心知中计,急切间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是哪一步出了错漏,登时满头大汗。 是了。昨日那与他竞价的老者,临时拉出来抄写卖身契的秀才,甚至趁乱降价诱他签约的孟氏,全都是一起的! “你们,你们串通一气来骗我!”乔二恼得青筋直蹦,看着云峥浅浅的笑意,直想一拳砸在他的面上,“我要去府台大人面前告状!告你们以卖奴为由,扶同诈骗财物!” 这话似曾相识,只不过说的人不再是顾七荷。 七荷想起乔二来顾家封门时,那令人作呕的得意神情,真想跳起来为云峥喝彩。亏他想出这条连环计,才能引得乔二这条老狐狸上钩,不但人财两空,还有苦说不出口。 真是活该! “乔世伯。”顾七荷笑得很亲切,“这世上虽然可能没有王法,却还是有公道在的。您当日凭着伪造的借据占我药圃、逼我还钱的时候,只怕没想过今日会有这般报应吧?” 她说着,眼里渐有泪光闪烁:“世人好骗,鬼神难欺,不信你回头看看,我爹爹的阴魂正在你背后,盯着你做的每一件恶行!” “臭丫头!”乔二扑过来要抓她,却被云峥一挺身挡住,冷笑道:“乔老板,这里是云家的地界。众所周知,我这副身子单弱得很,要是不留神被什么人碰伤了,只怕乔老板在平江府的药铺就开不下去了。” “云大少,咱们新仇旧恨一起算,今儿我要不带走这丫头,老子就跟你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