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五八年六月十八日晴。圣玛利亚大教堂。
法庭书记官手持镇国宝剑走进法庭,六十名身着黑衣的法官进入审判大厅,随后是陪审员、检察官、副检察官、旁听女王没有出现在审判现场但书记官将国剑庄严地放到法庭正中间的木桌上象征帝国和她本人。
大厅静得可怕。
罗兰帝国从不吝啬对自己的王公贵族挥刀,但从未有过如此规模惊人的审判。
涉及人员几乎占据帝国贵族的一半,从如毒蛇般盘踞在帝国支柱上数百年的海因里希家族到被称为“帝国鬣狗”的东伯克利贵族以及如那些穿着教袍的人从东到西,从古老到新兴。
这场空前的大审判将从一个人开始。
奥托海因里希。
他曾是女王的导师,曾终结了帝国三年王位之争亲手将一位被人遗忘的公主推上王座,曾任帝国国务大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权力的代名词。不论好坏他都在帝国历史上深深刻下自己的痕迹。
这样的人如今却要走上法庭,人们或幸灾乐祸或惊惶不安总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战栗。
受审者本人状态看起来好过在场的绝大部分人。
海因里希穿过还未散尽的晨雾走进法庭。
他穿着人们熟悉的那件带双排纽扣的黑袍,袖口和领口都有着精美的银蛇刺绣。出于某种心照不宣的恩悯,他没有带锁链如果不是他径直走向了被告席,人们几乎无法意识到他已成囚徒。
站在被告席上,海因里希没有去看其他人,欠身朝象征女王的国剑行了个礼。
“奥托海因里希,阿尼德诸地领主”带着假发的博伊埃尔法官面无表情,声音庄严“女王陛下及罗兰国会决定组成帝国高等法庭对你进行审判,法庭将秉公听取你的控告现在,我代表陛下及国会,并以他们的名义向本法庭控诉奥托海因里希构成严重叛国罪及其他严重罪行。”1
教堂的钟在冷意中响起,审判正式开始。
安巴洛站在证人席中,视线落在法官席位上。
安巴洛不知道海因里希刚刚走进来时,下意识抬起的目光,是否在寻找女王的身影。但女王没有出现在法庭上,实在是最好的结果了
不论是对他,还是对她,亦或者其他人。
思绪纷杂中,安巴洛听到法官念出自己的名字。
他把视线移到海因里希身上。
海因里希平静地坐在被告席上,不论周围的人投注来多少复杂的目光,痛恨的、愤怒的、指责的、幸灾乐祸的都无动于衷,从容得仿佛这不是针对他的审判,而是像平时一样,参加一场普通的御前会议。
安巴洛无法克制地将他的身影与女王的身影重叠起来。
安静而又强大一身伤痕而又坚不可摧
“安巴洛海因里希!”法官重重喊了他两声。
他的异常引起一片低沉嗡嗡的私语,安巴洛这才猛然惊醒,仓促站起。
海因里希转头看了过来。
安巴洛曾经一度很讨厌他的眼神,那种很难分辨他是什么情绪的眼神。年少时同父异母的兄弟在长廊相逢,被视为家族骄傲的兄长淡淡地扫向私生子弟弟,谈不上厌恶说不上高兴。青年时期,年轻的家族领袖做出每一个决议时,不论涉及多少利益多少凶险,也就是那样淡淡的。
好像一切对他都无所谓似的。
其实不是无所谓,只是太过清醒。
海因里希以“叛国犯”的身份被囚于怀霍尔监狱,接过他的配剑的安巴洛隐隐已成为家族的新领袖。双头蛇家族与罗兰帝国交织共同发展了数百年,哪怕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和重创,还是争取到了面见海因里希的机会。
安巴洛问,接下来他该做什么。
那些追随他的温和派族人,都以为他魄力过人,都以为他应变惊人,在判断出激进派的叛变难以成功后,当机立断出卖东伯克利贵族和旧神教派,为家族争取到了希望和新的出路。他们将信任托付到他手中,期盼着他接下来的举动,能够带领家族从这场重创走出来。
只有安巴洛才知道,那一切都不过是海因里希精密到可怕的谋划。
这个人一手将家族的野心沉进汹涌大海,也一手赋予家族一个摆脱古老宿命的机会。只有他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父亲多年前的期盼是对的。
奥托才是海因里希家族真正的骄傲和荣光。
“指控我。”
站在昏暗的囚室,安巴洛听到海因里希给出了答案。
“我指控被告确实犯下叛国之罪,”安巴洛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响起,他的目光从随同听审其他族人脸上掠过,从仿佛带着面具各怀心思的贵族们身上掠过,“三月十四日,被告奥托海因里希将帝国机密出卖给自由商业城市四月,被告主持谋杀女王的阴谋”
“以我的生命和灵魂起誓,我所说皆为真实。”
最后一句话说完,安巴洛疲惫得像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厮杀,他终于将目光移回到海因里希身上,海因里希平淡地瞥了他一眼。
安巴洛再也不会觉得他的目光是无所谓他只是太过清醒。
清醒得太过可怕。
既安巴洛之后,还许多人陆陆续续做了指控,轮到新任海军上将阿比盖尔的时候,她欠身放弃发言。法官们没有为难,掠过了这个小小的插曲。随着指控的进行,旁听席位上,一部分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一部分也隐隐现出了不安。
他们只能强作镇定地等待。
“诸位先生,以我的良知和至高的公正,我作出这样的结论,奥托海因里希直接参与并主导了危害帝国的阴谋叛乱,并企图谋杀对他恩重如山的君主。他是毋庸置疑的叛国者、企图弑君的罪人,唯有血才能洗清他的罪行。我仅代表最高法庭主张判他死刑。”审判一直持续到了下午,博伊埃尔法官起身宣布,“现在,奥托,你有权对此提出请求。”
一直保持缄默的海因里希终于站起身。
他朝着博伊埃尔法官所在的那张书桌悬挂着国剑的那张欠了欠身,随即站直。
所有人的心都紧紧地提了起来。
海因里希抬起头。
阳光掠过他的脸颊,那是一张很英俊的脸,五官鲜明,骨骼因清瘦而起伏明显,阳光掠过时留下的光影古典而沉静。如果摈弃“海因里希”这个蜚语和罪恶太多的姓氏,贵族夫人和小姐们会乐意于轻柔地去亲吻去爱抚,但扣上“海因里希”这个姓氏后,它们陡然变成了令人退避三舍的阴冷。
曾经在很久前的曾经,真的有过一双手,肌肤透明得像雪一样的手,轻轻地触碰过那些起伏的光影。
但那也是很久以前了,久到已经被埋葬了。
只是偶然地,在微冷的风吹过时,会突兀地想起。
“我没有请求。”
海因里希垂在身侧的手隐在袍袖下。
“我罪无可赦。”
举座哗然。
陪审团同样一片愕然,他们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尽管尽管有太多的证据证明,奥托海因里希的叛国罪和弑君罪,但其实他们心底并不是那么坚定地觉得奥托海因里希会承认罪行直接点,他们根本不觉得海因里希会死。
奥托海因里希有着女王隐晦的庇护按照长久以来的审判程序,在涉及叛国罪和其他重罪的案件中,被告者被绝对禁止拥有辩护律师。2可女王破例特许海因里希拥有两名辩护律师。
除此之外,还有安巴洛等人遏制政变的功劳再前。
开什么玩笑,根本没有人会相信安巴洛等人是真的出于对女王的效忠才背叛了东伯克利贵族们!双头蛇家族惯用的伎俩不就是“从不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中吗?安巴洛的指控,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海因里希保存实力的把戏。根本没有人相信,双头蛇的一个蛇头,会与另一个真正分裂隔离。
关于这场审判,很多人早就做好了如何借助女王庇护海因里希,限制王室权力的准备。
与去年的神判不同,天国之海大决战的胜利,让女王在军队中建立起坚不可摧的权威。神判仅仅让女王的王冠不至于跌落,天国之海升起的太阳却让女王有了所向披靡的刀剑。任何一个人,走在街道上,都会听到人们的高呼女王陛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