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屏住了呼吸。许久之后，他才听见老人说：“你知道我师兄后来做了什么么？”

“……后来我师兄，他将那个女人的棺椁，挖了出来。他叫来了所有能叫来的人，要把她迁入国公府的祖坟中。他的父亲觉得他疯了，为了一个没有养过他一天的，且这么贱的女人发疯。可他当时，就站在那挖出来的坟坑旁，手里握着那把剑。他父亲问他，你要靠那把剑，打倒我们这里的所有人么？你以为你是谁，天下第一的武功高手么？”

老头说到这里时，突然笑了笑：“可他，却把那把被旁人以为是要夺取旁人性命的剑，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说，我是国公府的少爷，如果她在这里没有一个坟坑。我在这里，至少也有一个位置。他说，他会抱着他母亲的棺椁，在此处安寝。”

“你和他是很相像的人，都是会为了同一件事，而突然发疯的人啊。”老头低声道，他看着前方，就像看着某处虚空，“那就……再让我，看看你吧。”

“让我再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侍从停了许久，才道：“沈老……想必与师兄，感情深厚。”

他说出这样的话后，那个被他称为沈老的老头，只是笑了笑。

“是身后，”他低声道，“当初，是我处决了他。”

侍卫愣住了。

“当年师兄叛逃的真相，我不得知，师父也已死。高宗更是将此事封存……”老人转着手指上的扳指，“你说，这世间还有人能从皇家的嘴里，挖出过去的那个真相吗？”

有雨落在车棚上。许久之后，他停顿，然后道：“坐船，回京城，回幽篁巷里。”

周逊看着远方烟雾缭绕的山水村庄，许久之后，他才听见燕七的声音：“周公子。”

燕七低声道：“如今下雨了，周公子回去吧。”

“下雨了。”周逊伸手，看见自己的掌心被雨水打湿，“是，下雨了啊。”

他收回手，许久之后，突然没头没尾地道：“你知道远处那片山叫什么山么？”

“什么……什么山？”

“月出山。”周逊轻声说，“我曾经想在那里的山脚下，开一处学堂。那附近，也曾是林家旧址……我母亲母家的，旧址。”

他不再说任何话，只是闭着眼，道：“去吧，将我母亲的衣冠冢，立在那里。”

周逊在蒙蒙的烟雨中，坐着马车，从别庄回来。另一边驿馆里，暂代被停职的楼远道职位的知府官员们，听说他要立冢的消息，忙不迭地命人去将这块山水中的宝地划在了他的名下。精心雕琢的碑也早就备好，再加之周逊原本也不打算铺张，一切，都快速而又水到渠成。

“周家那边我们已经警告过了。”燕七低声道，“他们绝不敢再来尾随您，也绝不会再来打扰您母亲的清净。”

周逊在那片山水中拜了一拜、两拜、三拜……蒙蒙的烟雨打湿了他的额发。他拒绝了马车，独自一人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江州的城镇里。

他听说游子是一个风筝，风筝飞到哪里，风筝线都握在曾经的故乡的手里。他曾在童年少年时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留在江州的悠然生活，与学堂，与母亲……

可他所爱的，已经逝去。他所梦想的，已经被证实是从一开始便毫无可能的幻影。江州还是那个江州，可江州从来不属于他。江州不是他的安魂所，不是他的梦想乡。它什么都不是。

如今，风筝线断了。

风筝线断了，他的归处又在哪里呢？

他听见小孩子们嘻嘻哈哈的声音，小孩子们踩着水，从他身边跑过。他们头顶着箬笠，就这般天真单纯，无忧无虑。

孩子们的两侧，是白墙，黑瓦，山水，人家。

他就撑着伞，在雨幕里一直走着，走着。走到后来，他的袍角都沾湿，布鞋也被浸透。蒙蒙的烟雨，蒙蒙的世界，他踽踽独行，长发沾湿。

直到在一处屋檐下，他停住脚步。

驿站。

驿站的旗在空中随着雨风慢慢地摇着。而他撑着伞，在那一刻，转过了头来。

且看向了，原本蹲在檐下的，一名青年。

那青年蹲在檐下，姿态特别不好、不端正。一条黑狗蹲在他旁边，冲着他摇尾巴。青年则扯了张手绢，正在用力地擦鼻涕似乎他蹲下来，就是为了方便自己擦鼻涕的动作

就是这样不帅，不酷，不浪漫，也不唯美的再会场景。

而他们也在此刻，隔着烟雨，看见了彼此。

“我担心你不回京城了。”那个蹲在檐下的人打了个喷嚏，看着他，瓮声瓮气道，“所以在把事情安排好后，专门坐了艘快船，到江州来找你……”

说着，他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你之前说人都是喜欢留在自己快乐的日子里的。我想，你不喜欢京城，江州是你最快乐的地方……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但我想，你要是留在这儿了，我就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怎么说，都要再见你一次，而且……”

“我很怕你，感觉自己回来时，是一个人。”他摸了摸鼻子，“这样会感觉很孤独吧？好兄弟哪能让兄弟一个人面对孤独？兄弟就是该给兄弟撑场面的嘛！”

他感觉有水滴滴落在自己的身上，伸出手来擦了擦。

然后，是一滴，又一滴……

“怎么下雨了？”他忽然抬起头来，大惊失色，“哎哎哎，你怎么……”

“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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