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来这里是为了向我的曾祖母,周府的老太君祝寿尽管迟到了一年。在过去的十七年里,我娘蒙受周府许多照拂。她与我父亲也就是你们都知道的周家家主周博风青梅竹马定下婚约却在入门前的一个月被悔婚、降妻为妾、以姨娘的身份被抬进周府。她为周府诞下一个儿子却很不幸即便如此也不曾上得了族谱。”周逊施施然道“在月子期间,也被老太君越俎代庖地罚去雨水里跪着。就连老太君自己的儿媳妇我的祖母,也向自己的婆婆哀求,可老太君有着铁石般的意志从未松口。不过她很坚强,虽然从此失去了再生育的能力,也活了下来。冬日即使没有炭火也靠着自己卖绣活,坚强地带着她的儿子活了下来。”
“而她的儿子也就是我,因着周府对她的照拂少时就连家学也不曾进得了生病时也总连医生,也请不了。只好自己离家出走、去拜师。后来出府,也未曾分得一点家产,更是时时刻刻,蒙着未做错一点事,便要被逐出周府的危险。当然,老太君是长辈,她说话做事,总是有道理的。”
周逊说着,看向明石堂里的众人。所有略知内情的周家人有的露出了不忍的神情,有的则开始惶然,他继续道:“可老太君的确是慈祥的。她的慈祥,正对着她的嫡曾孙,周采,和她的嫡孙,周博风。比如,她曾偷来了二叔家的印鉴,最终将那最赚钱的丝绸铺、转给了周采,将不赚钱的铺子,换给了二叔。”
人群中开始骚动,一个周家族人,张开了嘴。
“又比如,当初巡抚大人曾称赞过的那篇诗文,来自于我的四叔,周博新。而我们的老太君,则将这篇诗文,转嫁给了自己的嫡孙,周博风。周博风因此颇受照拂,得以捐了个官。可惜他实在是不会经营,从此也未曾有过寸进。”
又有一个周家人,开始发抖。
“再比如……”
他一件一件地将他所知道的所有属于周家的、腌臜的事都说了出来。这么多年他作为庶子活在周家本家,他从不去说,不代表他未曾看见过。
“家丑不可外扬!”老太君嘶声打断他,“周逊,你都在说什么?!他们是你的嫡兄,是你的父亲!”
“家丑?”周逊低着头,突然笑了笑,“家丑?如今坐在这里的,不都是家人吗?不都是我们周家的……家人吗?”
他张开手,看着众人。
“但我还是要感谢周府对我娘的照拂。她从京城被赶回来,然后被赶到山里的别庄上,身边,没有一名佣人。我不知道她的尸骨曾埋葬在何处,周家也阻拦着我,从不让我这个儿子有哪怕一个,去吊唁这位罪妇的机会。因此在今日之前,在来到周府之前,我想了很久”他缓缓道,“我想了很久,要如何向老太君祝寿?以一个罪妇的贱种的身份,向她祝寿?最终,我想到了这个回答。”
“那就是,彻底地解决她的烦恼。”他说着,突然笑了,放下茶杯,向着老太君走去,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彻底解决她的烦恼。”
窗外风云大涌,呼呼的风声仿佛鬼哭。昔日耀武扬威的老太君此刻抓住了木椅的两边,惊恐地哽咽着:“你,你别过来!”
周逊要做什么?周逊会做什么?周逊他……打算解决什么?
她……她不知道!
脑海中,曾经有关这对母子的一幕幕重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是的,她讨厌自己的儿媳妇,厌憎这个好命的女人,居然夺走了自己的儿子。因此,她也格外讨厌儿媳妇所中意的那名林家小姐她儿媳妇的外甥女,那个叫林嫣的小姑娘。
她厌恶她,于是折磨她、虐待她、连带着虐待她的儿子自己的这个曾孙,否则没有她的授意,叶氏一个新妇又怎么能成功让整个周家的下人都苛责林氏?又怎么能如此顺心如意地,让周逊被养成一个阴沉而灰扑扑的废物?又怎能让林氏被克扣用度,不得不下跪,又怎么能最终让她自己的儿媳妇,因护不住外甥女,心生郁郁、含恨而终?
至于后来林氏被赶回了老家,也是她,命人将她送到了庄子上索性没人要她了,她可以眼不见,心不烦。至于林氏死后,她原本是连个坟墓也不打算给她的。只是族里总有人说着,她不得已,才在祖坟的最边缘几乎要远离祖坟的位置,给她立了个冢。
她曾经这样对待过这母子俩……周逊如今,又会如何对待她?
恐惧几乎让她窒息。在座的周家人这么多,却没有一人上来阻止。他们或许是为这复仇者的气势所迫,又或者,因方才听见的有关自己的、迟来的真相所惊。
谁也不曾阻止周逊的手指滑过了老太君的咽喉。他看着老太君,道:“这份寿礼,便是”
“让林氏,彻底离开周家的墓园。”他低声道,“也将我,彻底地从周家的族谱上,被除去。你说”
“这是不是,你心心念念的,最好的礼物?”他道,“我娘在哪里?”
室内一时鸦雀无声。过了许久,侍候老太君最长久的那名婢女才带着哭腔,结结巴巴道:“林、林氏的墓,在族墓的西南角,那棵树下……”
她呜咽着,几乎是被吓出来的声音,竟然无一人敢阻止。周逊终于笑了:“我知道了。”
“而族谱。”他站直了身体,向着周围的人道,“如今各位族老都在这里,劳烦哪位,去帮我将族谱取来?”
“今日天气不错,便在今日,将我逐出周家吧。”他看着天空中的黑云,道。
众人面面相觑,许久之后,一个花白着胡子的老者,终于站了起来。他哑着嗓子,愤怒道:“周逊!你不要太嚣张了!”
在他之后,一名老者也站了起来:“怎么,你以为你如今发达了,便可以回到周家来耀武扬威?我告诉你,你别以为……”
“别以为什么?”周逊道,“二爷,前些年,纸坊的爆炸,并非偶然吧?”
他刚说出这句话,第一个义正辞严的老者便脸上一白,他颤抖着道:“你……”
“而敬老。”他看向另一位老者,“三个月前,你向周采去了一封信?”
方才还在大放厥词的第二名老者也颤抖着坐下了。在他身后蓄势待发的第三名、第四名老者,也瘫软了身体,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过去我只想好好活着,安安静静地在江州活着。可这不代表,我眼瞎,耳聋,什么也不知道。现在我同整个周家,分享了你们肮脏的小秘密。每个人,都有肮脏的小秘密。”周逊对众人笑了笑,“现在,我们终于是一家人了。”
“所以,将族谱拿出来吧。”他徐然道,“至少现在除去我的名字,你们还可对旁人说……”
“是你们将我逐出了周家,不是吗?”
……
这大约是世上最荒谬的一次“逐出家门”了。由被逐出家门者所主导,周家处的手续,以最快的速度被办好。周逊的名字从家谱上被划掉、连同所有的备份。所有的见证者、族老,都比任何人都惶恐地期待着,这个仿佛知道周家人的所有秘密的年轻人,被快快地逐出家门。
而官府那边的手续则更加方便。周家是世家大族,同官府说一声,也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可周逊比这还要快因为他身边,有两名绛卫。
那名先前还对周逊满脸不耐烦的燕七,几乎是自己揽下了去官府更改名册的活,并将它传递给了官府中人。
“最迟后日,你便和周家没有任何关系了。在任何案卷里、任何纸张中。”燕七对周逊道。
周逊没说话。
明石堂里亮着灯,周家的族人们便在这里,完成了最后的手续。这份手续如此之快,他们甚至来不及让远在京城的周家本家人知道。而老太君,则早就瘫软在了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暧昧43aiei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