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时英的确是个机灵的姑娘,不仅如此,单从她的言谈举止来看,便能知道这些年江维仁将她保护得极好。 薛家不过是江陵一个普通的商贾之家,也正因如此,京中许多世家的小姐私下里都不大愿意和这位清和县主结交往来,她这样的家世在她们的眼中几乎可称之为低贱。 可晏清瞧着薛时英就算站在那些世家贵女之中,气度仪态也不比任何人差了哪里,反倒是她的容貌,总是人群里最亮眼的那一个。 她大约也能明白那些世家小姐们心里是如何鄙夷自己的出身,可无论在怎样的场合都能不卑不亢,进退合宜,这份信心是江惟仁给她的。 那些人可以看不起一个商贾家的女儿,却没人敢得罪当朝首辅的家人。 江惟仁让她得以拥有县主的尊荣,也让她不用在任何人面前感到卑微。 入夏的时候,朝廷同北契终于签定了和书,重开边关供两国交易的榷场,北契每年前来入贡,大虞则会赏下岁赐。所谓的入贡,不过是个幌子,北契天寒地冻,也没什么好东西,倒是大虞每年给的岁赐数目不少,可比起兴兵作战,生灵涂炭,用钱帛来换太平代价更小。 如今北契元气大伤,至少有十年时间,再难举兵南下了。 春去秋来,朝政也渐渐稳定了,江维仁借着这一次北契破关的事,撤换了边关的守将,又在兵部大举改革,提拔了许多年轻有为和寒门出身的武将。 若无与北契的这一役,新帝登基不久首辅便要在军务上这样大展拳脚,势必要找来言官们的非议,朝中也定然是各种阻力,可如今,谁还敢质疑江维仁的举动? 何况,内阁的决定,也都在文德殿奏请过两位太后的意思,曹昱能升为提督,就是江维仁提的,曹家其余子弟也纷纷在军中任职,江维仁在军中所施行的那些改革,曹太后自然都是支持的。 晏清呢,又不愿真正插手朝政,尤其是涉及军务,她怎会站出来反驳。 入了秋,京中便热闹起来,各种庆典一一开始准备,新帝登基,上半年又打了那样大一次胜仗,换来了往后的太平,不管是宫里还是民间,都有心要好好庆贺一番。 新帝尚年幼,往常由皇后来主持的事,如今也只能由两位太后操劳,不过如今后宫冷清,尤其曹太后又喜欢热闹,重大一点的活动尽皆出席。 薛时英不仅名义上是曹太后的义女,也很得她的喜欢,常常在宫内走动,她自然也不忘常去仁寿宫拜访。 晏清发觉最开心的,要算赵元了,曹定真看着薛时英同赵元日益亲近,有时也对晏清叹道,“咱们阿元自小也着实寂寞了些,长这么大,身边最亲近的,也就一个张大伴。” 话虽这样说,可她对儿子的管教却丝毫不肯松懈,赵元登基后,每日早朝之后便是经筵,也是由翰林院那些侍讲们来给皇帝陛下授课,同样还是由首辅大人主持。 只是曹定真不比晏清,但凡皇帝在经筵上稍有不得体的地方,或是江先生布置的课业作答得不好的时候,消息一旦传到她耳朵里,一定会命人将陛下叫到福宁宫仔细训问,绝不心软。 赵元只能偷偷给晏清诉苦,求她替自己求情,可在曹太后那儿,除非是江先生亲自开口,谁来替皇帝求情也没用。 可江先生本就对他要求严格,从当初的入阁讲学起,赵元便对他又敬又怕。 直到后来,他终于发觉了一个好办法,既然母亲只听江先生的劝,那他便在江先生那儿搬出圣懿太后来,当初入阁讲学时,晏清从珠帘后跑出来的事翰林院都知道,江先生自然也清楚晏清对他的回护,他搬出了晏清,江先生便会在母亲那里替他遮掩一下。 虽然是绕了一大圈,但这个法子倒还管些用。 转眼便到了嘉佑二年,从初春起,晏清就染了风寒,太医院倒是开了方子,可治标不治本,总是好不彻底。 到了入夏时节,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她的病症才稍稍有了起色。 那半年的时间里,在文德殿听内阁议事的多半时候都只有曹太后一人。 晏清在不在倒也没什么差别,横竖她也不爱理事。 曹定真就不同了,从前先帝在时,后宫不得议论朝堂上的事,她对朝政上的事自然不懂,是以初时在文德殿听内阁议事,内阁几个大学士谁说的她都觉得有理。 可她又是个极为聪明的女子,时日一长,便渐渐理清了头绪,更何况有江惟仁在。 朝廷颁行的政令,江惟仁都会将背后的各方考量细细分析与她听,利在何处,弊又在何处,会遇到怎样的阻力,又会取得怎样的结果。 听得多了,渐渐也就懂得多了。 连她自己都曾笑言道,“江先生不光是陛下的老师,也是哀家的老师。” 曹太后对江先生的信任与尊崇阖宫都看在眼里,晏清自然也知道,江惟仁本就是先帝的托孤大臣,后来又力挽狂澜驱除了北契,如今国事皆要仰仗他,曹定真倚重他也是自然。 她虽病好后继续入文德殿与曹太后一同听内阁议事,可也依旧不发表什么意见,而曹定真如今事事皆有见地,有悬而不决之事,都是由她来定夺。 随着夏日的暑气渐渐散去,不久便入了秋,秋朝里节日众多,先是乞巧节,再是盂兰盆节,然后又是八月中秋。 中秋宫里历来都会大办,可具体如何每年不同,有时候会宴请群臣,有时候是设鳌山烟火。 今年是按曹太后的意思,在西苑的重璧台设宴赏月,朝中的勋贵与宗室子弟皆来赴宴。 其实这一天不光是宫里,帝京城各处都是热闹非凡,世家巨富就在自家的亭榭里,寻常的百姓则多半是去酒楼佛塔等高处吟诗观月,市街上也都是秉夜玩赏的游人,连勾阑瓦舍里,也会热闹一整晚。 重璧台刚刚重新修葺,它本就在西苑地势最高处,阁楼又起得恢弘高耸,自然是赏月的最佳去处。 晏清去的有些晚了,等她坐定,筵席才开始,大殿的中央是教坊司的舞姬们翩翩而舞,耳畔是乐师们演奏的笙竽之声,大家宴饮欢畅,其乐融融。 晏清也跟着饮了些果酒,她酒量浅,是以每次都只是浅尝辄止,又是如此,双颊也有些发热。 “妹妹可是醉了?”曹太后见她脸红便不由问道。 晏清摇了摇头,轻声道,“倒没醉,只是觉得殿内有些闷。” 这会儿教坊司的表演也结束了,底下那些宗室们,谈笑间一个个面露微醺之色。 晏清转首时,正好与坐在下首的江惟仁目光交汇。 他静静端在的案桌后,背脊挺直,仿若松柏般,他身后不远处是大开着的雕窗,月光从窗外直直扑进来,他的身前是殿内辉煌的灯火,他的身后却是一地清冷的月光,那泠泠的银辉流泄他身后在地毯上,刚好染上他的衣角。 此刻他面上的神情也如那月光一般清冷,与殿内的歌舞升平显得格格不入,他的眼中是如往常一样冷静深邃的目光,让人竟有些不敢对视。 晏清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匆匆忙忙移开了目光,佯装无事一般看向他处,以此来掩饰方才心中的慌张。 “妹妹上半年染疾后,身子就一直没有大好,是我想的不周到,”曹定真在她身侧道,又对她身后的扶缨嘱咐,“快送你家娘娘先行回宫,好让她早些休息。” 这一场筵席已至尾声,晏清本也不喜欢热闹,便告了辞。 她本来也是打算回宫的,可等从楼阙上走下来,发现外头月光正盛,照的满地像是水银泄地一般的亮堂,抬头一望,才看到此刻月悬中天,正是最盈满之时,像一方明晃晃的玉盘一样。 真是许久不见这么好的月色了,正逢晚风清冷,远处的雁池在月光下浮荡着细碎的银波,煞是好看。 “扶缨,”她起了念头,便将扶缨唤来,“你陪我在这雁池边走一走吧。” 扶缨本是怕她吹了夜风着凉,可见她难得有这样好的兴致,也不好再劝。 晏清图清净,便不许其他人跟着,左右这是在禁宫内,也无需担忧,那些宫人内监便只好就在重璧台那儿等候。 雁池是禁中最大的一方湖泊,当初修建西苑时,从城外引的水蓄成的,湖心的岛上建有亭台,湖边植着各种花木,都是从各地运来的,只是如今入秋时,大多已凋零了。 她走得慢,走了一会儿,见前头有一处水榭,水榭的一侧伴着楼阁,西苑是诸多皇家苑囿里占地最广却也最为精巧的一处,其中亭台楼阁数不胜数,晏清也只依稀记得,此处应当是叫绛玉轩,清净幽闭,是夏日在雁池边赏荷最好的地方。 水榭里虽然没有灯烛,却披了一地的月光,水光在此刻如同一面巨大的镜面,远处又几支枯了的荷叶散步在水面,晏清走近水榭里坐了下来。 “在此处赏月,倒比在重璧台那儿清净多了,你说是不是?”她转头问身后的扶缨。 扶缨可没有这样的雅兴,她看了看晏清身上略薄的衣衫,便有些担心,入秋后夜风就凉了起来,吹得久了,她怕晏清将将养好的身子又给染上寒气,于是便开口劝她回去了。 “这天色还早呢……”晏清淡淡答,却是不愿起身,又见扶缨担忧的样子,便道,“这样吧,你折回去将我的斗篷拿来,便不用担心我受凉了。” “那怎么成,”扶缨道,“奴婢怎么能将娘娘独自一人留在此处。” “这宫里有禁军值守,怕什么,”晏清想了想又道,“那你回重璧台那儿,将肩舆传至那绛玉轩外,待会儿我便直接乘舆回仁寿宫。” 扶缨见她这样吩咐,便只好折回重璧台。 晏清刚走,重璧台里的筵席也散了,江惟仁刚踏出殿外时,就被一个小黄门叫住了。 “元辅大人,”那小黄门倾身上前,低语道,“大人,慈懿太后宣大人前去,有要事相告。” 他微微皱眉,可太后宣召,也由不得他不去,却不知是什么事,不能等到翌日再说。 那小黄门领着他从重璧台出来,恭敬地对他道,“还请大人跟着奴才,就在前头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