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还是太子的赵元,因为还未曾开蒙,对国事与朝臣们自然一无所知。 他对后来那位影响了自己一生的帝师,最初的了解全来自于元嘉七年初春的这一日,东宫局郎张芳对他所言。 “这位江相公,名惟仁,字廷琛,出自寒门,乃是江陵人士,幼时便是闻名湖广的神童。” “神童?”太子疑惑道,又转头来问晏清,“母后,什么样的人能叫神童?” 他从出生起,就身负众望,小小年纪又受封太子,一听到有人被称为“神童”,自然是又好奇又羡慕,晏清却揽着他温声道,“被称为神童,可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赵元似懂非懂地点头,又听张芳继续道,“江相公这‘神童’之名可并非虚传,听闻他年幼时,只要听了夫子念过的诗文,只听一遍便已能倒背如流,不仅如此,他更是在十二年时就参加郡试,考中了秀才,还拔了江陵府的头筹。” “郡试……秀才?”赵元自然不会明白朝廷所设的科举中各类的考试名目,张芳便是跟他解释,想必他也不会懂得。 于是便只道,“十二岁便成秀才,亘古未有,不止如此,两年后他又被拔贡入了国子监,成为国子监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监生。” 这些事迹,晏清自然早已听过,便不动声色,听着张芳继续讲。 “只可惜,”张芳忽然叹道,“第二年的乡试,江相公却落榜了,否则又开本朝先例,成为最早的举人了。” 赵元却扬了扬下巴道,“那这个江大人也并不是那样厉害嘛!” 张芳不禁好笑道,“我的太子爷,您是小瞧了这所谓的举人,民间许多寒士皓首穷经,到年过半百时才中举的那都不算稀罕事,前朝有人六十岁中举,竟还因此欢喜得疯了,从此沦为笑谈,可见这中举不是易事。更何况,江相公那一次的落榜,并非天意,而是人为。” 赵元又被他吊起兴趣,只紧紧盯着他。 “那一次的主考官范准正是因为当年十六岁便中举而扬名天下,是他命人抽了江相公的卷子,江相公自然就落榜了。” “那我知道了,”赵元接口道,“那范准定然是不愿有人,比自己更早年纪成为举人。” 张芳笑道,“太子爷聪明,正是这个理儿,那范准早慧,才学过人,可心眼儿嘛,却是太小了些,他这一拦便生生耽搁了三年,三年后江相公才中举,却是不负所望中了解元,后又在会试中考中进士,直取会员,直至后来殿试,中二甲传胪,授庶吉士,入翰林院中。” 这一连串说下来,赵元自然不懂那“解元”“会员”的分量,只瞧着张芳那神色,猜想定然是不同寻常,又听到他说到翰林院,便道,“翰林院我知道,父皇经筵的侍讲们就是出自那翰林院。” 晏清在一旁点头道,“不错,之后阿元出阁讲学,侍讲们也是那些翰林。” 赵元抿唇不语,可到底年幼,喜怒都形于色,那神情分明是在说那些翰林让他觉得讨厌。 张芳又道,“翰林院中藏龙卧虎,也有人虽才高八斗,最后也不过籍籍无名,江相公虽因卷入到前朝党争之中……” 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住,小太子还不明白所为何事,忙好奇地问,“怎么了,后来呢?” 张芳却抬首去看晏清的脸色,赵元哪里知道,所谓的前朝党争,就是以权奸蔡雍为首的一党和以晏阁老为首的院党之争,所谓的院党,便是因为当初晏阁老曾执掌翰林院,许多翰林们都曾拜为他的门生,这些人后来纷纷担任要职,成为朝中与蔡雍分庭抗礼的一股力量。两党相争,牵扯众多,这晏阁老又是皇后晏清的父亲,张芳一不小心提到党争之事,忽然顿住,自然是怕此事会勾起她不好的回忆。 瞧见晏清并无不豫的神色,张芳才继续开口,“后来他几度沉浮,革职后又起复,最后以三十岁的年纪就拜入内阁,这可是本朝前所未有的事。” “是么,”赵元想了想,依稀间想到从前无论父皇还是张大伴都曾提到过得那个人,当初所有人都以为,那个人将会被父皇选来教导他,成为他的老师,于是他便问道,“可不是都说沈大人才是最厉害的么?” 朝中姓沈的大臣不知几多,可谁都明白赵元口中那人指的是谁,当着晏清,张芳哪里还敢多说,只硬着头皮匆匆道,“沈相公虽是天纵英才,可单论拜入内阁成为大学士的年岁,不及江相公早。” “好了,”晏清看着赵元兴致勃勃还想知道更多的眼神,轻声道,“往后江大人便是你的老师了,他的才学品德如何,阿元自然就清楚了。” 说话间,凤仪宫也到了,她领着太子下了肩舆。 “娘娘,”扶缨走上前来,凑上前对她低声道,“曹妃前来问安了。” 饶是压低了的声音,还是被赵元耳尖听了去,晏清明显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小手一紧。 那毕竟是他的生母,她这个嫡母待他再好,照顾他再细致,终究是补偿不了那种血脉相连的亲昵。 “阿元多久没见母妃了?”她弯腰下去问那孩子,见他抿着唇,眼里有希冀却又踌躇不敢语的样子,这样小的年纪就已知道怕自己显露出四年生母会让嫡母不悦。 当初他刚行完册封礼,被今上领着到凤仪宫来,今上便对晏清道,“从今往后,他便如你所出,虽是养子,亦如亲子。” 随后又传下谕令,曹妃不可私见太子。 大约张芳等人也告诫过赵元,在皇后面前,不能泄露出对曹妃的任何情绪,可六岁的孩子,就算内心谨记着,又哪里掩得下人伦天性。 “走吧,曹妃想来也是想阿元了。”她牵着赵元一同往里走去。 曹氏出自军户,闺名定真,初入选秀女,便被先帝赐给了当时尚为皇子的今上,在今上潜邸时便已侍奉在侧,算起来要比晏清早上许多,可今上对其却从未有过殊宠,后来还是因为诞下皇嗣,这才册封为妃。 曹氏对晏清极为恭敬,虽然自己年纪长于晏清,却从来只按尊卑,每日晨昏省定,到凤仪宫来向她问安。 晏清也不愿做恶人,有时会特意将太子叫来,让他们母子见上一见。 曹氏已经在正殿里等候多时,见了晏清进来忙福身行礼,落座后那目光便忍不住落到了儿子身上。 晏清如何不明白,于是对赵元道,“阿元,快上前让你母妃好好瞧瞧。” 赵元依言上前,站在曹妃身前,任她的目光将自己上下打量了又打量。 曹妃笑着道,“太子又长高了,仰赖皇后悉心教诲,殿下瞧着越来越懂事了。” “是他自己听话,”晏清含笑答,“我可不敢居功。” “听闻陛下已经为太子选定了恩师,娘娘可知道陛下所选之人是谁?” 曹妃消息倒灵通,晏清点头答,“没错,方才陛下宣召,太子已经去文颐殿见过这位老师了。”说完又看向太子,“阿元,你告诉你母妃,陛下为你选定的老师是何人。” 赵元于是对着曹妃答道,“是内阁的江相公。” 曹妃虽在内宫,便是对朝中大臣再不了解,也知道内阁那几位,于是便接口问,“江惟仁江大人?” “正是。”晏清点头答。 “陛下圣明。”曹妃这样说着,面上却神色如常,看不出她对这样的结果是个什么样的想法,只偏头看向太子,“江大人才学冠世,天下闻名,殿下日后一定要虚心向其求教,勤勉致知,方不辜负陛下的厚望。” 听了生母的嘱咐,赵元乖巧地点头,“儿子知道了。” 曹妃和晏清闲聊了一会儿便告了退,回了宫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一直在她跟前侍候的林嬷嬷,便悄悄问那最得曹妃信任的宫女闻莺,“平日里娘娘见了太子爷是最高兴的时候,这回怎么倒心事重重的样子。” “陛下为太子爷选好了师傅。”闻莺轻声答。 “那选的是哪位阁老?”林嬷嬷关切地问。 内阁是朝廷文官之首,六部上的奏折,在皇帝御笔朱批前都要经过内阁先为定夺,几位大学士共同商量后再进行“票拟”,最后皇帝所批也多是在后面写上一个“如拟”,即遵照票拟的结果来执行,少有与内阁意见向左的时候,所以说是内阁在掌天下事也不为过。 内阁大学士一共七人,可谓是位极人臣,可朝中官员多如牛毛,大浪淘沙,要一步步走到那样高的位子上去,不仅需要有万里挑一的才能,还要有天时地利的运势,更需经年累月的筹谋,往往等到入阁拜相之时,早一点的大约是知天命的年纪,晚的都已经是耄耋老人了,是以朝中对内阁大学士都尊称为“阁老”。 闻莺却笑着道,“这位相公虽身在内阁,却实在不好称之为阁老,毕竟是古往今来最早入阁的人。” 经她这样一说,林嬷嬷自然便知道是谁了,便道,“那位江相公?那再合适不过,可真是好事。” 这对曹妃而言,的确是件好事,可她不能在皇后面前显露出来,更要及早为太子的将来谋划。 早前她听说今上对选谁一直犹豫不决,便也跟着忧心,如今这个结果无疑是最让她满意的。 江惟仁的才能自不必说,不仅会是一位良师,将来太子登基后有他的辅弼,也断不会走到昏聩的路子上去。 对她而言最有利的还不止如此,江惟仁虽然曾是晏清的父亲晏阁老的门生,起初也是被晏阁老一手提拔,可后来因为朋党之争,却沦为院党一派的弃子,等他再度起复,就投向了蔡雍一党,后来虽然蔡雍倒台,江惟仁却顺利进入了内阁。 最重要的,是他斗垮了院党之首的沈注。 沈注是谁,那可是晏阁老最看重的高足,不仅与晏清自幼有青梅竹马之交,后来两人更是定下了婚约,若无后来种种,晏清所嫁之人怕就是这位沈大人了。 沈注流放到琼州不久就传来病故的消息,很多人都猜测这其实是江惟仁的手笔。 有了这样的渊源,晏清不会拉拢江惟仁,那江惟仁也不会站到皇后那一边去。 这对曹氏而言,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