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幸与不幸难说得很。
那天王府偏院相见,两人匆匆一眼无暇多言,这一晃又好多天过去了。
故作轻松的两人笑谈的几句话已有些记不清了,谨之回来的这几日将自己关在书房中,脑子里总想起那日崔十安说过的一句话。
“伤还没好,你怎么敢来。”
谨之想问,你的琵琶骨还疼不疼,进京的这趟路你冷不冷,你的不惜一切…张谨之值不值。
十安道:“当年我随师父北上进京前,曾入寺祈愿,求得乃是上上签。”
“谁想这一趟,声名未起,锒铛入狱,琵琶刑骨,伤入肺腑,几经转折致使性命堪忧。”
他讲时,语气平淡有疑惑,眉头下蹙不明着,却不见埋怨不满。
谨之握着他的手,寒凉得让他心疼,盯着他的眉眼仔细看了数遍还移不开眼“那你还来?”
他眼角一扬,略带些得意道“后来回江南,我就明白了…”
“那支签,是你。”
他说那支签,是我。
那支使他有所希翼,随师北上的签,是我。
即便后来他锒铛入狱,刑骨琵琶,险些枉送性命,他仍觉得一切苦难不敌那支上上签。
不敌,我。
听他说完时,眸光停在他熠熠生辉的双眼,缓缓旋入下沉,抽不出神儿挪不开眼,浓浓的苦涩震满胸膛。
谨之原本想,为了他一博,为了家族一博,即便败了也能护他在江南一生平安,挺好的。
如今想,为了他一博,为了他们的未来一博。
留他一个人在江南,不好。
谨之从小就是个小老头,被他太祖教得正儿八经,连个玩笑都不敢说嘴,孩子们都不喜欢他,说他假正经。
长大了长大了,真有些返童稚真似的,闲坐案牍前出神儿,想着想着就乐了,抿唇垂眸一下的样子儒雅中带着些什么…说是宠溺就俗了,应该是过分喜爱。
大老爷们儿说什么宠不宠的呢,多虚呀。
眼看年关,听说盛京戏园子那些伙计们都算着日子要封箱过年了梨园行艺的规矩,新年之初得有个“开箱”礼,意味着新的一年出台唱演开始了,年末还有个“封箱”礼,意指收拾行头放入箱内封存,封箱歇班过新年。
封箱后至开箱前,梨园行是不出台唱戏的,这时日一算前后也差不多有个把月孙延芳的岳家母亲生辰日在冬月,家里孩子们孝顺,赶在戏园子封箱前,请了魏老板进府里唱一出,给母亲祝贺一番。
孙延芳作为董家姑爷,自然是要带着爱妻出席的,董家母亲与张家夫人也是相熟多年,按往年的规矩办,少不得也要送请柬上门的。
只是,前些日子的变故使弘娘伤逝,谨之丧妻,张母无媳,一家子只怕还没缓过劲儿来,董家母亲也不敢发请柬。
生怕惹得他们一家伤心。
母慈子孝,一家和睦,东床佳婿,半子之靠,本是人间美事。
但他人正值难事,险些家破,亲眷苦亡,这头喜发请柬虽然是好意但难免惹人伤心,办了坏事。
董家夫人与谨之母亲相识多年,得知她过寿却没有邀请张家上门,一下就想到了原因,自个儿身子因为悲痛于弘娘的事,一直病着也不好上门,让小厮叫来谨之,好好叮嘱一番。
谨之是个守礼的人,办事妥帖早早让人备下贺礼,日子一到,车马动身上门贺寿来了。
孙家对谨之也熟悉,见着人给行了礼,管家接了爷就往府里引。
进厅几步路,林院深处有戏班子试乐的声音传出来,管家见谨之的目光凭声而望,笑道:这是魏老板,少爷您这边儿请。
谨之收回目光笑了笑,跟着管家指引往另一道走去。
说起魏老板这个人,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魏老板是女流之辈,是梨园行这近百年来最有名号的女角儿,出身卑微,更师出无门,年轻时硬是看自己在北直隶站稳了脚跟。
学艺苦,无名更苦,戏不难,难如魏红颜。
倒不是说唱戏的没人唱得过她,而是指做人难做得过魏老板。
听母亲说,当年她是个孤女,走在盛京街道都不会有人多瞧一眼。自小以乞讨为生,若能有幸手脚麻利被人收入府去讨个营生,养活自己也是好的,年岁大一些嫁个人家,这一辈子也算是安定了,若能聪明些嫁个管事的不愁吃穿,这已经算是顶好的福分了。
可人家偏生就是有本事有志气,赤脚走大路,一碗百家饭,一张利嘴哄得老板收下她当个柴火丫头,给几口饭吃也算养活大了。
酒楼里头跟着听曲儿,竟也自己学了几分调儿,哼唱久了也听着动人,有模有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