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宜失声叫道:“施常珍。”刘紫绮向他眨眨眼。黄宜也知道叫了这一句之后,顿觉失态,忙又住了嘴。
叫无颜的女子高声道:“你认识他?”她还很激动,仿佛也觉得自己适才跳起来吼那一声实是大失常态,脸颊上涌现了一抹红晕。
黄宜转开了头。道:“认识的。”心中暗想:“施常珍会认识这个姑娘吗?刚才江面上飘来的那些歌是他唱的了,还真是很像,他是唱给这姑娘听的。这姑娘说我说过这辈子都不可能会喜欢你。难道施常珍喜欢她,这女子也是知道的,还当面表过态。但施常珍难以释然,一直纠缠不放。”
只听施常珍的声音说道:“无颜,这些年来,我走遍大江南北,到处找你。老天有眼,你我终于还有重逢的一天。我只要看到你平平安安,已心满意足。适才唱的歌,原是我年轻时暗中对你许下的诺言。你不乐意听,我也不会再唱。”
只见无颜女身子在发抖,施常珍的每一句话都包含着无尽的相思。
黄宜一直存着的疑问也就因此解开,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施常珍那瘦瘦弱弱,没落穷酸的神气。又想:“我遇到施常珍好几次,他都是在街头买画。他是个文士,想不到用情竟如此之深,文士风流这话看来是巴不到他的身上了。原来他四处买画,为的不是传名,而是在寻找这位无颜女。从他话中意思来看,他似乎认识她已经很多年了。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对她情根深种,施常珍如今也有一把年纪了,那么这无颜女岂不是也已经有四五十岁了,这真是不可思议。”
又想:“先前在山路上遇到的两伙人都来向我们打探,一个身穿白衣、下颌留一部胡子、背上背一个黄布包袱的文士,这些描述完全符合施常珍的模样形态。那两伙人又为了什么事寻找施常珍呢?”
只听施常珍说道:“无颜,你能让我看看你吗?哪怕就只见你一面,我死也无遗憾了。”声音已越来越接近。江面上起了大雾,视物模糊,只隐约见到相距十来丈左右,有一艘大船正慢慢向下滑来,与小船越来越近。
无颜女轻泣了一声。道:“不!我不能让你看到我的样子。”
顿得一顿,只听施常珍道:“却是为何?”
无颜女道:“你……别问了,我不会回答你。你……你快走吧,有人到处抓你,他们凶恶得很。”
浓浓大雾之中,只听施常珍激动地说道:“无颜,你……你这是在关心我吗?嘿嘿嘿,我不怕他们抓。”声音中充满了喜慰之情,虽然看不到他此时的情状,但他肯定是在黑夜之中手舞足蹈。
黄宜、刘紫绮和李惠兰却是越听觉得奇怪。心中都想:“无颜女一句稍露关怀的问候,竟能令施常珍为之狂喜大笑,这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突听得江面上一个粗粝的声音喝道:“施常珍,老子找了你十年,还怕你亏心事做得太多,阎王提早索了你的命。嘿嘿嘿,倒真是黄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找到了你这王八蛋。真是老天开眼,要我亲手来宰了你这王八蛋。”
黄宜心想:“这是那满脸文秀之气的青年人的声音,他们不是坐船去了下游的吗?怎地返转回来了。先前问我话时,那人还很客气,此时竟说起脏话来了。”
黄宜向坐在舱中长凳上的刘紫绮和李惠兰看了一眼。见那两人也是满脸费解之色,黄宜溜到舱中,守护在刘紫绮和李惠兰的身旁。他心想:“这伙人来找施常珍,只怕不是什么好事。”但觉得此时守卫在刘李二女的身旁,心中踏实得多。
只听得施常珍的声音道:“嘿嘿,徐子岑,老夫孑然一身,连朋友也没一个。我以为不会有人记得我,想不到,你竟然寻了我十年。你真够意思!”
徐子岑尖着嗓音喝道:“这十年来,我为了找到你这王八蛋,可算吃尽了不少苦头。还有神龙帮因你而死的十三条人命,也都要从你身上找回来。”
黄宜抬头望去,只见大江上多了两条大船。一条大船上点亮了十来个火把,甲板上站着一伙灰衣人,正是先前坐船下去那伙人,不知何时折回来的。这伙人共有十二个人,人人脸上都充满的仇恨,盯着另一艘船。
另一艘船上却只有一个人,那人昂立于甲板之上,火光下看来,那人全身罩着白袍,下颌留一部胡须随风飘着,背上背着一个黄布包袱。却不是施常珍是谁?却见他脸上露出一股英悍之气,和在大街上买画之时,所表现出的文弱儒雅相比,天差地远,简直是判若两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敢相信那个在街头买画的儒雅文士竟是个赳赳武夫。谁又也相信,此时昂立船头,临危不乱的武士曾经在街头上买过画。
只见徐子岑的船正迅速地往施常珍的船头撞去,徐子岑满脸愤恨。喝道:“撞过去,撞死他!”徐子岑的船比施常珍的稍微高大一些,但两艘船都十分厚实,这么撞过去,两艘船都非撞坏不可。
施常珍不避不让,只冷笑道:“嘿嘿,徐子岑,你这是要同归于尽吗?”
徐子岑道:“老子撞死你!”
船头那小哥大叫一声糟糕。忙催促黄宜:“快把小船摇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大船一想撞,波及小船,非沉没不可。”
黄宜拿起船桨,和船夫一道使劲往岸边划水,刘紫绮、李惠兰也各拿起一条板凳当船桨,使劲划水。
无颜女看着大船上的施常珍,不停地去扯衣服,显得很焦急。似乎她只看到施常珍的危险,却忘了自己的危险。
黄宜和船夫只划出两丈来远,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两艘大船撞在了一起。水面上剧烈地震荡,卷起一排排大浪,有两三丈高,滚滚而来。
黄宜叫道:“来不及了!紫绮、惠兰,你们快抱住船篷。”黄宜心中这一着急,不再以刘姑娘、李姑娘来称呼她们。叫的却是她们的小名,那二人听来,都涌起一股亲切之感。虽处危险之中,心头反而甜蜜多于惧怕。
刘紫绮道:“还有她。我们拉她过来!”李惠兰道:“好!”无颜女如呆住了一般,她看到徐子岑和那伙灰衣汉子纵身一跃,跃到施常珍的船上,和施常珍斗在一起。白浪滔天,拳来脚往,斗得难分难解。她心中只想:“这么多人斗他一个,他会不会被打死?”竟如不会动了。
刘紫绮和李惠兰一人拉过她一只肩膀,将她拉到船舱门边,裹在中间,两人一手紧紧抱着无颜女,另一手紧紧扣住船篷的木板。正将她拉过来,突觉小船剧烈地抖动起来,一股江水猛地卷上船尾,顺势压落下去,小船前头猛地高升,后头急速坠落,刘李二人的身子都跟着往后掉落。
黄宜大喝一声,飞起数尺来高,砰的一掌,击在船头的甲板上。他怕掌力不够,和身扑到船头,加上自身的重量,全都压在船头。僵持得片刻,卷到船上的江水滚下船去,小船后倒之势得以止住,船身飘荡起来,终于没有被巨浪吞没。
第一股巨浪已消退,但仍有不少波浪持续冲击着小船,受到水浪的冲击,小船忽高忽低地飘摆着,随着波浪上下起伏,但已不会再倾倒。
黄宜两脚踏在甲板上,扎起马步,船往哪边偏,他就往另一边猛踏过去,使船能平衡下来。小船虽然还在晃动,但终于保持了平衡。
两艘大船相撞荡起的波浪渐渐变小,波及的范围渐渐在缩小。小船再晃得几晃后,终于稳了下来。
黄宜嘘了口气,坐到甲板上。适才受巨浪冲击,他拼尽全力,小船终于没有沉没,他也因此累得筋疲力尽。
刘紫绮和李惠兰的衣服都已江水打湿,但得脱大难,都是喜不自禁。回思适才的凶险情状,喜悦之中却也参杂了不少惊惧之情。
无颜女从二人的裹夹之中挣出来。她先时有此木讷,但是小船震荡的时候,她已清醒过来,得知是这三人救了自己,向三人敛衽行礼。道:“多谢你们救了我。”
黄宜道:“不必多礼。说起来也是缘分,当时如果你不叫住船夫,我们不同坐一条船,就没机会共历患难了。”
无颜女道:“不错,我们算是共山经历了一场患难。”她叹了口气。心想:“如果当时不叫船家去搭上这三人,适才船只受巨浪冲击,就没人来稳定船身,我恐怕也葬身江里了。哪想到,我无意间叫船家去搭载他们,反而因此而救了我一命。”
无颜女转头去看大船,黄宜、刘紫绮、李惠兰也顺着转头去看。只见施常珍所在的大船里灌进了江水,船身正在下沉。那伙灰衣人似乎执意要与施常珍同归于尽,竟都不肯退让,仍是围着施常珍恶斗。有六人或倒或躺,看来是被施常珍打伤了。但施常珍的左臂也给砍了一刀,鲜血随着他挥动手臂时不住飞溅。徐子岑和另外五名神龙帮帮众挥舞刀剑,围着施常珍狠斗。
施常珍飞起一脚,踢飞一名灰衣汉子的大刀,向桅杆连滑过去,江水已漫到甲板上了。施常珍喝道:“徐子岑,船只就快沉没了,那到时谁都别想活命。你可以不顾自己,何必要害其他人跟你丧命?”
徐子岑道:“施常珍,你想活命也不是不可商量,把你从神龙帮偷走的东西交出来,我就放了你。”
施常珍道:“什么东西?我根本什么也没偷,你真的冤枉我了。”
徐子岑脸色一变。喝道:“到了这个时候,你在消遣大爷!”
施常珍苦着脸道:“徐少爷,你真是冤枉我的,我绝对没拿走神龙帮一草一木。当天和我一起去神龙帮作客的还有顾星平和叶飞卿夫妇,他二人的名号叫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顾星平外号追风无影,叶飞卿外号叫作空手摘星。这二人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神偷和侠盗。倘若你神龙帮真丢失了什么东西,十有八九是他们拿了的。你怎么不去找他们问?”
只听江面上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大笑,那笑声划破夜空而来,笑声尖利而刺耳,听之令人寒毛倒立。
那笑声一止,只听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施常珍,神龙帮一别,十年来没你的半点风声,我都有点怀疑你是死了。但我想像你这样怕死惜生之人,绝不会轻易便死掉的。想不到啊,十年之后,你我还有见面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