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转的突然,让仍然沉浸在老城隍调离中的众鬼们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虽然不知道岑陌为什么问这个,但婪春等人下意识的就想自荐,觉得这不是坏事。 只是转念又想到岑陌说,还得是出身官家的女子,婪春一时打消了主意,心中讪讪。 却不想那新来的小娘子说道:“鸳鸯湖里最美的是曲氏的朝露姐姐,她爹是尚药局的典御。” 婪春脸色一变,暗恨着瞪了眼小娘子。小娘子没有察觉,而是回头寻找曲朝露,很轻易的就瞅到了曲朝露身边的纱灯。 “曲氏朝露?是谁,站出来。”岑陌负手在后说道。 曲朝露提起纱灯,徐徐起身走向岑陌,对上对方的眼睛。两人的距离只有短短的十几步,可周遭却变得无比安静,几乎可以清楚的听见湖水微微涟漪的声音。岑陌在这片刻是震惊的,他从未见过这样得天独厚的美人。有那么一瞬,他忘记了呼吸,而他的沉默也造成了周遭所有人的安静。 “曲氏女朝露,见过武判官大人。”曲朝露屈膝行礼,轻轻的声音像是敲击薄磬的玎玲。 岑陌旋即回神,一脸喜色道:“就你了!准备一下跟我去城隍庙。待会儿就你给城隍爷陪酒,可得让他尽兴了!” 陪酒?曲朝露矍然一惊,这是将她当作优伶舞伎,于宴席上讨达官贵人的欢心? 这么一想,神色便凝了下来,曲朝露道:“武判官,我生前不做这样的事。” 有谁私底下冷哼了一声,窃窃私语的讽刺起曲朝露来。 岑陌没搭理他们,对曲朝露笑着解释:“露娘子误会了,我们只是想找个赏心悦目的娘子给城隍爷斟酒,算是共同迎接他上任。我们没有贬低你的意思。”他又殷切的道,“我在地府里找了好大一圈,才找到你这样合适的。这事啊,非你莫属,赏金丰厚,不会让你白忙活的。你就别推脱,给我个面子好不?” 曲朝露是想推脱的,只是对方都这样说了,她一个小小的水鬼又怎能不从。且对于岑陌的人品,曲朝露还是有所耳闻的,眼下也只有答应的份儿。 她浅笑:“恭敬不如从命,我这就回房准备一下。” “好,我等你。” 婪春忽然刻薄的说道:“武判官,不是奴家多嘴,实在是这曲朝露品性恶劣,可不能污了城隍爷圣驾!这曲朝露可是偷汉子被沉塘的,您放心这种人坐在城隍爷身边吗?” 岑陌吃惊的张张嘴,不太相信的看了看曲朝露,默了默,对婪春说:“既已入阴曹地府,身死不问生前事,相信这位露娘子也有分寸。” 婪春被这话给噎住,恨恨的抽着嘴角。 曲朝露看了她一眼,没理她,又问岑陌:“不知新任的城隍爷是哪位?” 岑陌唇角的笑慢慢的灰败下去,他说出城隍爷的时候,没有任何开心的成分,反像是痛苦的叹息:“是东平侯啊。” 曲朝露惊住了,而此刻不光是她,所有人都惊住了。 东平侯,神策将军严凉,卫朝的武魂,国之栋梁。 正是他在数个月前被咸祯帝连发八道谕令召回豫京,以涉嫌谋反之罪,投入监狱。自此,没有严凉的战场上卫朝溃不成军,异族南下,奴役无数百姓。 卫朝的武魂啊,原来他也死了…… 曲朝露扯了扯唇角,笑容里尽是对世事无常的无奈。 对于死去的水鬼来说,他们可以通过鸳鸯湖抵达阳间,也可以走地府的道路。像现在,曲朝露和岑陌就走在地府的街道上,走向远处巍峨森严的城隍庙。 地府的城隍庙是阳间城隍庙的投影,阳间把城隍庙建成什么样,地府就给映射成什么样。曲朝露逢年过节都会和妹妹去城隍庙里上香祈福,一模一样的建筑群,一个在生机勃勃的阳光下,一个在暗无天日的地府里。曲朝露心中有些空落,她和岑陌从许多前来瞻仰新城隍的鬼魂身边走过,踏入了城隍庙。 “岑将军。”听见曲朝露忽然呼唤了自己生前的称谓,岑陌有一瞬的恍惚。 他停下脚步,拱了拱手,“露娘子怎么了,请说。” “岑将军,你和东平侯是怎么死的?” 岑陌脸上又升浮起悲痛,答道:“侯爷死在狱中,我得知侯爷的死讯后,愤懑不已,在第二天去街上点火自焚,追随侯爷而去。” 好惨烈的死法,倒真是忠烈义士。岑陌继续道:“我和侯爷在地府相会,像我们这样死于非命的人,是不能在头七轮回转世的。只没想到过了半月,咸祯帝下旨封了侯爷为豫京城隍,统辖豫京地府。天上的神仙们这便把上一任城隍爷升调走了,由侯爷上任。我和侯爷多年战友,情同兄弟,他任命我做武判官。这样我们两个就在阴曹里作伴,日后百年千年的守护豫京。” “我知道了。”曲朝露只能这样回答。 新城隍上任,地府的鬼魂们陆陆续续的全都来了。他们聚集在城隍庙前的宽阔场地上,远远看着身着官袍的城隍爷立在庙前。 昏暗黑沉的天空半是如滴了墨汁一般透出黑意,半是地府里幻紫幽绿的彩霞,如铺开了长长一条织锦。这样阴森迷蒙下殿宇重重的城隍庙有一种说不出的慑人气势,而立在那里的城隍爷高大挺拔,身姿如松,无法抹去的震慑之气扑面而来,让曲朝露不由印象深刻。 城隍爷的身边还有新任的文武判官、各司大神、黑白无常、牛头马面、日夜游神。 岑陌举着城隍爷的上任书,向所有鬼魂们宣读。 这一任城隍爷的封号是“明灵”,享正一品王爵,敕封“承天鉴国司民升福明灵王”。 不用说,这封号是咸祯帝赐的。城隍爷不但入了神籍,也是人间帝王派去地府镇守、保卫城池的封疆大吏。 上任的仪式按部就班的进行,曲朝露随着所有的鬼魂一起,俯首叩拜。 待仪式结束,阴曹摆上了流水席,供众鬼们享用。而曲朝露则被岑陌带进了城隍庙主殿,一眼就看见坐在神像下的城隍爷严凉。 这会儿满殿的官吏们都朝曲朝露望来,黑白无常惨白的脸,牛头马面狰狞的样貌,日夜游神阴森的眼眸,齐刷刷的扑杀而来,令曲朝露忍不住心中一阵发毛。 身旁岑陌笑着给严凉拱手说道:“属下找来个娘子为城隍爷斟酒,露娘子,去城隍爷身边坐着吧。” “是。”曲朝露屈膝一福,却还没等膝盖完全直起来,就听上首严凉一手拍在桌案上。 这声巨响,惊得曲朝露微微战栗,在场的官吏们也被惊得失了颜色,一时鸦雀无声的望着严凉。 “岑陌,谁让你找来这么个女子,你不知道我的规矩?”严凉带着丝怒色冷然发问。 曲朝露只觉得浑身一冷,不愧是久经沙场之人,周身有股浸润在枪林箭雨中的狠戾之气。 岑陌忙道:“城隍爷误会了,属下知道您不喜欢歌舞丝乐,但今天既然是接风宴,总不能连个倒酒的娘子都没有吧。这位露娘子是官家出身,礼仪得体,城隍爷尽可安心。” 严凉冷冷道:“你随我征战疆场多年,可曾见过军中有女子陪酒的?” “城隍爷,今天是您在阴曹上任的日子,并非是在我们的军营中啊。” “够了。”严凉不耐烦的移开目光,“我素来治军严格,纵然那些都已是前尘过往,我也不允许毫无纪律之事出现在我眼皮子底下。”他看了曲朝露一眼,对岑陌道:“找个人把她送回去。” “这……” 四下无言,有一痕尴尬从曲朝露的眼底悄然漫过,只是她低着头的,完美的躲过所有窥视。 岑陌接不上话,曲朝露不动声色。好半天的寂静和僵持,终于还是白无常先笑起来。 “城隍爷息怒,这位娘子来都来了,就留下来为您倒酒吧。” 严凉锐利的视线扫至白无常脸上。 白无常心中一寒,仍笑着说:“不瞒您说,阴曹里的鬼差大都干了好多年,形象气质越发的渗人,让他们给您倒酒,这酒宴就没法喝了。所以请这位娘子来的主意,是属下们共同商议的,城隍爷就留下这位娘子吧,您看她都快哭了。” 曲朝露可没尴尬到要哭,比起鸳鸯湖里众鬼们日复一日的辱骂,严凉这点落面子的事算得了什么。只是她知道白无常有心给她和岑陌解围,便戚戚半抬眼眸,余光里感觉到严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这人连目光都是含着戾气的,如料峭的春寒冻结在曲朝露的周围。 “罢了,来为我倒酒吧。” 听得严凉松口,包括曲朝露在内满殿的人都松了口气。 岑陌示意曲朝露坐过去,曲朝露从一个青面獠牙的小鬼差手里接过长颈白玉的酒壶,在严凉的身边静静坐下,为他斟酒。 殿中的气氛重新热络起来,岑陌入座后,揽过白无常的肩膀,低声笑道:“还是你厉害,我都劝不动我家侯爷。” 白无常呵呵直笑:“东平侯本来就是出了名的治军严格,连我们这些在阴曹呆了百年的小鬼们都知道,严格管束纪律是好事啊。” “是啊是啊。” 觥筹交错,严凉看了眼两人,由着他们议论他了。反倒是身边坐着这样一个绝世美人,令他不得不在意。生前从不让女人陪酒的,死后却摊上如此风流媚骨的一个,严凉下意识打量起曲朝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