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宾客,皇帝又要去清凉殿批折子看公文,我追在后面,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在宴会中途离开? 皇帝脸色冷下来,斜睨我一眼,沉声道:“柏颜,不该你管的事,少管。朕再警告你一次!” 说完他重重哼了一声,甩着袖子大步走远了。我讪讪地摸着鼻子,原地转了一圈,却依旧没头没脑的,理不清楚。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很不安,心跳得厉害。 眼看着日头逐渐西斜,晕染出满天霞光,红艳艳的夺目,却无心情去欣赏。四下无人,我垂着头慢步往回蹭。长秀小步跟在后面,小声地劝慰道:“娘娘,您别伤心了,皇上肯定不是故意呵斥您的。皇上那么忙,每天都有那么多大事要处理,心情不好也是难免,您就不要多想了。这宫里还没见过皇上宠过谁呢,就只有您!” 我本来心情就不好,一听这话更郁闷了,忍不住烦乱地说道:“我才不稀罕呢!” 长秀倒吸一口气,连忙扯一把我的袖子,回头瞅了瞅四周,低声责怪道:“娘娘,您说什么呢!这话叫别人听见,可怎么得了?” 我说完就后悔了,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还好这里没人。长秀看我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小嘴紧抿着,似乎正在忍耐什么。我戳她一下,叫她有话就说。她又怯生生地看我一眼,嗫嚅了半晌,忽然间一咬牙,豁出去似的说道:“娘娘,奴婢知道您和皇上是假凤虚凰,做给外人看的,瑞王爷才是您的心上人。奴婢也知道娘娘的身份,知道您是以前柏相的女儿……在草原上的时候听皇上这么说,奴婢还吓了一跳,可现在觉得娘娘您是谁都无所谓,不论是什么身份,您都对我们像亲姐姐一样好,奴婢能够跟着娘娘,真的是打心眼儿里欢喜!” 小心翼翼地打量我的神色,长秀扯着我的袖子,小声道:“不管是皇上还是瑞王爷,都待娘娘不同,宠爱有加,非比寻常,可是娘娘您可千万不能仗着宠爱就……就侍宠生骄呀!皇上到底是皇上,伴君如伴虎,您可千万要小心着点,不要总是去捋虎须。每次看到您和皇上抬杠,奴婢都替您捏一把冷汗,真担心您惹怒龙颜,被罚去冷宫,再也出不来了。娘娘别怪奴婢多嘴,奴婢是真的担心,您能忍就多忍一些吧,别总是和皇上对着干了……” 长秀眼巴巴地看着我,眼圈红红的,令我十分感动。拉起她的手轻轻一握,我朝她点了点头,“我会注意的,你放心吧!” 长秀露齿一笑,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又逗她几句,让她叫声“姐姐”来听听,结果小丫头红了脸,怎么都不敢开口。天边的斜阳懒懒地照着,在我们身前投下长长的影子,我和长秀手拉着手又跑又跳,笑得很欢。我感谢上苍怜悯,对我不薄,身边有这么多人关心我爱护我,让我有勇气继续走下去。只可惜那时的我太过自负,并没有把长秀的话放在心上。 原本想直接回长乐宫,可夏天里日长,离天黑还早,我又领着长秀去康宁宫看望舒雅公主。到那里的时候,看到公主依旧在睡着,碧芜说她已经醒过来,喝了药又睡了。虞太后担心一天,也刚刚去休息,隔着珠帘能看到她正靠在一张贵妃榻上闭目养神,手里还捻着一串佛珠。 我原本想悄悄退出去,没想到还是惊动了虞太后,她睁开眼睛看到是我,撑着手臂坐起身。我连忙撩起珠帘走进去,给她请安。虞太后微微一笑,问我宴会散席了?皇帝怎么没有来? 我支吾一声,连忙说皇帝遇到急事去处理,很快就会过来。虞太后凝目看了我一会儿,那目光宁静而深邃,竟叫我不敢对视。正在我局促的时候,虞太后又笑了,劳累一天,叫我也早点回去歇着。 离开康宁宫很远,我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埋怨皇帝那个混蛋,自己妹妹生病了都不知道去看望,还要叫我替他遮掩着。我很担心虞太后会不会觉得我谎话连篇,会不会不喜欢我了? 回到长乐宫,刚走进大殿我就听到一阵细微的扑棱翅膀声音,顿时心下一动,我连忙支开长秀,叫她去给我泡壶柚子茶。走进内室闭上门,果然看到挂着竹帘的窗台上蹦跶着一只灰色绣鸟,我急步走过去,从小鸟腿上绑着的蜡管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纸笺,上面写着两行蝇头小字,“匠人已得,即日返程,小姐勿忧,昭雪之日,近在眼前!皇天后土,日月可鉴!”正是荀叔的笔迹。 抬手点上蜡烛把纸笺烧毁,短暂的火焰过后,只留下一抹暗黑的灰烬,风一吹就散。我梳理着小鸟的羽毛,心里挣扎半天,还是一个字都没回就把绣鸟丢出窗外,放走了。 来回在地上走来走去,绕着圆桌走了一圈在凳子上坐下,却总是心神难安。我又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整扇窗透气,外面正对着山水层叠的园子,华绿葳蕤,清雅静谧。可我却觉得心头很堵,觉得浑身无力。 我知道会有这一天,知道荀叔要把那个花匠带回来。我们要去刑部衙门口递状子,我们要告这大华朝最大的官,甚至我已经做好了告御状的准备,开堂前的一百杀威棒我就是咬断了牙也要挨下来。为了给我爹翻案,为了洗刷我柏氏一门尽数为奴的耻辱,我苟且偷生艰难讨活,已经沉默地挣扎了太久。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了,我却只觉得害怕恐惧畏缩,我不敢上前。 我不是怕那一百杀威棒,也不是怕前路困难重重,我只是害怕四师兄,害怕他脸上浮起震惊的神情,害怕那一双总是微笑着的眼睛里变得空洞洞的,只照出我泪水纵横却执意不肯妥协的脸庞。 蹲坐在地上,我揪着长毛地毯上的绒毛,怔怔地出神,闷热的天气像个蒸笼,我却出了一身冷汗,周身冰凉。 是夜疲乏困顿,我早早洗漱完毕,爬到床榻上躺着入眠。淡纱的帘幕放下来,长云搬着冰盆过来,摆到床帐后面消减暑气,南窗错开一条缝,夜里的风透进来些许,带来丝丝凉意。点上安神香,长云又四处检查一遍,然后退到外面守夜。 我静静地听着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直到满室寂静,再无声响。外面的虫吟适时地鸣叫起来,唧唧又啾啾,我默默地叹息一声,原以为累了能早点睡,没想到还是睡不着。索性瞪大眼睛,我盯着帐顶出神,脑海里却是乱糟糟的一团,缠乱纠结,理不清楚。 一会儿想起来铁老头,很久没见他了,也不知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一会儿想起来小杏和小江,马上就到八月,小杏也快要临盆了,不知会生个男娃还是女娃?一会儿想起来师父,他老人家总说我死心眼不会转弯,如果他知道我陷在皇宫里无法自拔,会不会生气地骂我没出息?一会儿又想起来易寒,自从那日在瑞王府比剑以后就再没有见过他了,我至今都想不通,一个除了高超的剑术以外什么都不会的人,他那十万两黄金是从哪里来的? 想来想去没有结果,我怅然地翻身,却蓦然间发现,我想念的那些人,他们都在皇宫外面。 而我却在这里面,就像鸟儿被折断了翅膀,挣不掉,逃不了。 我只能在夜里偷偷地想念着,黑暗包围着我,没有人知道我是在笑着还是流泪。这偌大的宫殿,恢弘典雅,富丽堂皇,可是那风声在回廊中吹响,低低的呜咽声却满是空寂。我蜷缩在毯子下面,觉得黑暗中影影忡忡的,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就藏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间跳出来,咬我一口。 终于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我在梦中梦到我娘,我哭着抱住她的脖子,喋喋不休地诉说着我的害怕我的想念我的孤单。娘总是温暖地笑着,她把我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哄我入睡。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只要在我娘怀里就会无比安心,觉得我拥有整个世界,无忧无虑。这种轻松的感觉让我心中积累起来的铜墙铁壁瞬间崩塌陨灭,我缩在我娘怀里,哭得满腹委屈,哭得肆无忌惮…… 翌日晨间醒来,我的枕头上残留着泪痕,回想起梦里我娘的影子,心中一痛。拉上毯子蒙着头,我后悔自己那么没出息,没有好好看看我娘,好不容易梦到她一次,光顾着哭了。 不一会儿,长秀敲门进来,侍候我起身梳洗。拉开帐子,有一种淡淡的幽昙花的香气,我不禁一怔,在梦里就闻到过这种香气。长秀把水盆放到木架上,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掏出一朵乳白清艳的花,献宝似的交到我手里,“最美丽的花送给最美丽的娘娘,娘娘您是不是该起床了?” 我被她逗乐了,拿着花凑到鼻尖嗅了嗅,这淡雅的香气真迷人! “娘娘,西边园子里的幽昙花一夜之间全开了呢!咱们等会儿去看看吧,漂亮着呢!”长秀一边帮我穿衣,一边叽叽喳喳地说道。 我把花插到一旁的玉瓶里,又观赏了一会儿,这才转过身慢悠悠道:“不行!” 小丫头一愣,撅起嘴,“娘娘为什么不去呢?” “因为娘娘今天要出宫。” “出宫?”长秀看着我有些紧张,“您……您不会又要……” “当然不会!”我笑着弹了一下她的小脑袋。 长秀顿时眼睛一亮,伸胳膊拐了我一下,“娘娘,您是要去见王爷吧?” “怎么,不行?” “行,当然行!”长秀顿时笑开了花,“娘娘今天带我出去玩吧,下次才临到长云!” 用过早膳过后,我去给虞太后请安,然后又去清凉阁请见皇帝。得到皇帝的允许,这才准备妥当,悄悄出宫。赶马的小太监被换掉了,为防止我又作乱,皇帝吩咐侍卫长郑严那个万年冰霜脸给我当马夫,一路送到瑞王府里去。 不管到底是马夫还是看守,我也懒得计较,因为我本也没打算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想找赫连钰问个清楚。他最近一直对我视而不见,难道是我又做了什么不恰当的事,让他不开心,不想见我? 这天正是逢七休息,赫连钰不必去枢密院办公,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又去校场上练兵了。听皇帝说最近蒙贝草原上蠢蠢欲动,中军刚扩招的五万新兵还未练成,赫连钰有些着急。郑严去问过门房,说是王爷正在府上,没有外出,我顿时一乐,看来今天来得正是时候。 吩咐下人们不必通报,我自己熟门熟路地往励园方向去,想着我突然造访,要给赫连钰一个惊喜,一定要吓他一跳才行!想着待会儿我突然跳出来,赫连钰吓白脸的样子,心下里忍不住有些发笑。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或许惊喜这种事真的不适合我。赫连钰果然在书房里,我也果然吓他一跳,只可惜惊是惊了,却没有喜。因为他房里还有个女人,一个坐在他腿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