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宋莺放下勺子,起身小跑着就去开门。她在门檐处打了打身上的雨水,将放在门旁边的伞撑开。
一开门就见赵琮出现在门口,他鬓角的头发斜斜飘着,眼睛像是两口深井,想说什么,眼中却闪过一丝犹豫。宋莺笑道,“赵公子怎么突然来找我了?”
赵琮只觉得眼前女子的笑容有些刺目,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宋莺见他没有打伞,便将手中的伞一把塞到他手里,稍微靠近了些,“快些,雨大,有什么话进屋说。”
却被人抓住手腕,赵琮的眼睛里像是飘着浅浅的白雾,“节哀。”
宋莺心里咯噔一下,她双手抓着袖子,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我今日来,是奉了知州大人的命令。”赵琮站开一些,宋莺便只见对方身后两个衙役抬着一具尸体走到了她面前。那具尸体被白布和伞很好地盖住,但是那白布下若影若现的衣裳料子看了让她浑身战栗,宋莺的脸哗地一声变得惨白一片。
她惯知道赵琮的声音高冷,却没想到这么冷,“姜平是你的义父,他在狱中自尽,你有权决定验不验他的尸体。”
宋莺在原地怔愣了半晌,然后短促地笑了一声,转向赵琮,“不可能,赵公子,我刚才才去了监狱给我义父送了饭,怎么我前脚才回来,他就不在了?玩笑,可不能这样开。”
“你们下去。”赵琮吩咐下去,将伞还给她,过去撑住挡尸体的伞,白色的袍子鼓着风,“宋姑娘,姜仵作现在的样貌还好,你可要见他一面,接他进屋?”
“你们官府欺人太甚。”宋莺眼睛有些发红,声音微微颤抖,“我师父验尸无数,也算是为衙门尽了力了,如今你们却拿他的死开玩笑,简直……简直就是禽兽不如。”
她走上前去,颤抖地抓住那白色的单子,皱着眉头,一手掀了起来。
只见那席子上,姜平正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她伞上的雨水滴落下来,打在他的脸上,对方却一动不动。宋莺看着愣了好一会,然后她摇头,“不会的,他不可能这么容易死。就算是看着一样,说不定他是易容了呢?”她将伞丢了,跪下去,摸对方的鬓角和脖颈,却什么一样也没有摸到,她双手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大哭出声,“老骗子,老骗子,你连这个也要骗我是不是?你躺着做什么?快点给我起来啊!你给我起来啊!”
“他死了。”赵琮声音冰冷。他看着眼前的姑娘撕心裂肺地哭着,就像是失去亲人的幼兽一般缩成一团,却没有半点办法。他见惯了死人。从九岁开始,他身边的很多人都一个一个地离开,面对这样的场面,他一点也不陌生。他知道这样告诉对方很残忍,但是面对已成事实的死亡,唯一的办法就是面对。
宋莺的背脊僵硬在雨中,她缓缓站起身来,红着眼睛一把将赵琮往后推去。赵琮没有防备,一下被推了一个趔趄,“就是你们,就是你们这些官府里的人把他害死的!偌大的一个越州牢房,他熟人多,我还打点了狱卒,他怎么会死在里面?!”
赵琮本来想站起来,但是看着痛哭流涕的女子,索性就这样半坐在雨里,想着若是打一打能让她舒服一点,那就打便是了。雨水流过他的额头,眼角,下颚,然后滴进泥土里。说不出的难受,却又让他心里好过一点,“据报告的衙役说,他巡查来看的时候,你义父盘坐在牢房中,双手握着剑柄,剑从腹部穿过。”
“不可能,犯人进牢房前要被搜身,他从哪拿到的剑?你说,他从哪里拿到的剑?!”
见她没有要打他的意思,赵琮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道,“他若不是自杀而死,自然便有冤要诉。人已经去了,你痛苦又有何用?”
宋莺呆呆站在雨中看了他半天,双眼没有焦距。良久转过身,蹲下身去,擦干净姜平脸上的雨水,声音颤抖,“师父,我们回家。”
“走吧,莺儿,师父带你回家。”十几年前,宋府的院子里,姜平也是这么说的。
那个时候宋莺还是一个小团子,因为多看了宋燕手中的漂亮镯子一眼,被对方一下推倒在地,宋燕身边的大丫鬟上来扶她,却又将她掐得眼泪簌簌往下掉,“春兰姐姐,你别扶我了,我自己能起来。”
“啪——”地一声,一个耳光落在她的脸上,宋燕咧开嘴笑,“怎么?别人好心扶你你不让,讨打。”
这个时候,姜平正好出现在她们身后,一下把宋燕往撂倒在地。他的头发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皱着眉头,“好玩吗?二姑娘,我陪你玩。”
宋燕哇哇大哭,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厌恶,但是却不敢多做停留。她向来怕了姜平,却又拿他没有办法,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姜平这么讨厌,为什么父亲作为一家之主,却从来不会过问半句。甚至于上次,姜平给她打了一顿,父亲也没有说上任何一个不字。
宋燕走了。姜平走过来将宋莺一把捞起,查看她脸上的伤,“下次有人打你,你就打回去。这个宋世杰,把自己家后院弄得这么乌烟瘴气,真不是个男人。来,走吧,莺儿,师父带你回家。给你买好吃的糖糖好不好?”
宋莺点点头,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委屈道,“嗯。”
于是每一次姜平来宋府,宋莺就会跟一个狗腿子一样跑过去,“师父师父,莺儿想吃糖糖~”
这让楚云兮看在眼里,便有了别的想法,“子思,”她叫姜平,“你这样子宠她,若将来成个娇弱不经事的模样,该怎么好?”
姜平看着楚云兮,摸摸宋莺的脑袋,心里有了计较,将她放下来,“莺儿乖,去边上玩会。”
之后,宋莺再要跟姜平要糖吃,他便只会没心没肺地跟她说一句,“去看书。”
再之后,就是一句,“滚去看书。”
带她去义庄的时候,也只会简单地道,“走吧。”
虽然姜平在后来的十年里一直都是如此,但是她明白,姜平是在对自己好,他向来以一个父亲的样子在保护她。只是如今,她再怎么叫,那个阴郁,沉闷,暴躁却又温暖的师父再也醒不来了。
宋莺将自己关在院子里许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没有了声音。
就在赵琮要使唤人去撞门的时候,屋门被打开了。宋莺换了一身白衣裳,烧了纸钱香烛,设了祭品,抬头看着还站在外头的一行人,示意他们进来。
赵琮怕宋莺不小心说漏什么,便屏退了诸衙役。他进去,却也怕对方介意方才自己冷淡的言语,有些尴尬的站得比较远。
宋莺看着躺在长板上安安静静的姜平,眼睛红肿得像只兔子,“师父,你度了这么多人,如今我来度你。你莫要害怕,路上只管好好走。你的仇,我一定替你报。”
宋莺从怀中拿出那小包袱,将一切工作准备就绪之后,就开始查看尸体。
姜平的身上有很多旧伤,有鞭痕,有刀剑伤,最夸张的那处剑伤从他的右肩到左腰,横穿了他整个后背。
“这些伤?”不像是官府用刑弄出来的痕迹,赵琮试探性地搭着话。
“师父他年轻的时候好打抱不平,有一次碰到一个军统欺负乞丐,便上去跟人打,结果被一群人追着砍了。”宋莺鼻音浓重。眼神落到姜平的腹部,眼泪又止不住的流出来,这冷冰冰的铁刺进身体里,得是有多疼,“尸体仍有余温,下肢皮肤部分呈现暗红,死亡时间应不出五个时辰。剑伤在腹部,伤口细长,长曰一寸。尸身背后对应处亦出现细长剑伤,长约半寸。双手呈握状,手臂弯曲,臀部有杖痕,没有伤及筋骨。”
宋莺说道后面的时候声音越来越小,拳头越握越紧。
这个状态,就是自杀。
双手握剑,所以双手呈握状,手臂弯曲。自己刺向自己,虽然用足了力气,可是因为剧烈的疼痛,所以在剑尖才冒出身体的时候停下来。而且,最重要的,是师父的表情,他的嘴角噙着一丝的笑,这个笑她见过很多次,在师父处理完一具尸体,知道了对方的死因的时候,他便会这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