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宁生于王府,是养尊处优的富贵小姐,打从娘胎里出来,众星捧月的,身边伺候的丫头、老妈子一堆,就没什么需要她亲自动手的。 烧饭洗衣这些粗活她是一点不会,琴棋书画王府聘有专门的师傅教授,倒是样样精通,但在西靖这里都派不上用场。 好在西靖也不需要她做什么,她自中毒以后,身子虚弱了许多,人变得怠惰嗜睡,通常是早上她睡醒起来,他把什么都收拾好了,她只需张嘴吃饭即可,就连衣物都是他帮忙浆洗。 东宁深知二人男女有别,并不想他碰她的衣物,尤其是她的贴身用物。多次话到嘴边,欲告诉他她的东西可以自己清洗。可一想到她从里到外,一巾一帕都是他亲手置办,人事不省中好像还是他帮忙换的衣服。该看的不该看的,他都看了,现在再来扭捏地强调这些男女之防也矫情,遂难堪地作罢。 东宁自觉身无长物,没什么能帮到西靖的。但他却提供给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还多次尝试着给她解毒。对素昧平生的二人来说,他待她也太好了些。 有时看他精心照顾檐下那些兔子,又对比他精心照顾的她,她总没来由地觉得,可能在他心里,她跟他檐下的那些兔子也差不多。不管怎么说,男女有别,他太罔顾她跟他的不同了,仿佛在他眼里,她就不是一个人一般。 这种感觉很复杂,是以西靖算是她的救命恩人,对她也还算不错,她跟他也亲近不起来。反倒是和那些兔子,很亲密。 老兔子新生了一窝小兔子出来,东宁吃了饭没事的时候,会把小兔子从笼子里抱出来,逗小兔子玩。 西靖不去采药的时候,就在院子里打理他那些药草。他把药草或曝晒,或阴干,经过炒、杵、蒸、煮等各种炮制手法,制成一粒粒小药丸。东宁从没见他卖过药,但他装药的瓷瓶总是空的,好像仙君的神瓶,会自己消化一样。 在门口逗了一会小兔子,东宁觉得心口突突地跳,非常不舒服,抱小兔子回笼里,就回房了。 人就是这样,一个人时也不觉得什么,当身边出现另一个人时,总不自觉地追逐对方的身影,想看她在做什么。抬眼不见了东宁,纵然明知道她就在房里的某个角落,西靖还是放下手中的药草,来到她的房间。 东宁褪了上衣,只着一件小衣,呆呆地望着心口的位置。听到掀帘子的声响,抬头,见西靖进来了,忙抓住脱下的衣服挡在身前,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怎么进来了?” 西靖进来就看见她衣衫半褪,露出雪白光洁的上身,也感意外,滞了下后,还是走过去问:“怎么了?” 尽管明知道已被他看了身子,多看一次少看一次也无区别,大可不必如此,东宁还是做不到似他那般的泰然自若。局促地朝床帐里面偎了偎,窘迫地道:“我、我心慌……心好像要爆出来……” “我瞧瞧。”说话间在她旁边坐下。 以为他是要看她心口的位置,东宁抓紧前面的衣服朝床头的方向避了避。却忘了后背是全露着的,此时尽落入后面人的眼睛。 西靖毫不避讳地看尽她后面不用于男子的曼妙风光,拿过她的手,摸上她腕间的脉。脉象汹涌混乱,有要毒发的迹象,但心脉虚浮衰弱,怕撑不过这次毒发就会衰竭而死。 摸着她的脉,西靖沉吟了沉吟,就出去了。东宁趁机穿上衣服,才理好衣带,就见他托着一丸药又过来了。 、 “吃了就好了。”他对她道。 东宁服了药,在床上睡了会,便没了心慌的感觉。只是到了夜间,她又毒发了。 前所未有的疼,全身都疼,手臂处更是疼得她恨不能断了自己的一只手臂。她在床上难受得翻来覆去,厚重的床板被她弄得吱呀吱呀响个不停,身下的被褥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她不明白明明就只有一个多月可活,为什么还要承受这种折磨?西靖房里安静如旧,没有一丝动静,她想也许他根本就解不了她的毒,与其一个月后受尽各种折磨而死,不如当下早点解脱干脆。 只可惜不能再回大周,再见父母了。她含垢忍辱,强撑多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解了身上的毒再回大周去,如今看来,这注定只是一场奢望一份妄想了。 东宁挣扎着下床,全身痛得没有一点力气,她连站都站不稳,连滚带爬地捱到桌边,欲拿桌上的白瓷水杯。尝试了两三次,水杯滚到地上,摔个粉粹。她摸到一块碎瓷片,颤抖地去划腕上的脉。 一只脚踩上她握瓷片的手,她抬起汗涔涔的眼睛,只见西靖不知何时过来了,一只手擎着油灯,一只手遮着摇曳的灯光,俯首淡漠地将她望着。灯光昏暗,她并不能将他完全看清,可越是模糊,越是令她觉出一抹熟悉。 她想她终于明白为何第一次看到他她就觉得熟悉了,因为他不是别人,恰是那日她初中毒时,那个躲在阴暗处,静静地看着她在地上挣扎的东魏迎亲使者,和她那个东魏侍女是一伙的。 她真可笑,认敌为友,认仇为亲,还日夜盼着他给她解毒,而事实上,他才是她所有痛苦的始作俑者,她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东宁身上痛,心里更痛,蜷缩着身子,耷拉着脑袋,想着这些日子她都一直跟她的仇人生活,就觉得荒唐荒谬。 西靖蹲下身,取走她手中的瓷片,淡淡地道:“再忍一会就过去了。”那么的事不关己,无动于衷。 身上还是很痛,然东宁却悲愤哀莫得不想做任何挣扎了,眼睛麻木地盯着虚无的某一点,冷淡地道:“你根本不会给我解毒对不对?” 毒就是他下的,已经不存在他没有解药的情况了,不过是他愿不愿的问题。 西靖道:“我会,不过我需要时间。” 他不是需要时间配药,而是需要时间观察她毒发时的痛苦反应,东宁发现她第一次听懂了他的话。 约莫一刻钟后,东宁毒发的时间过去,西靖打了水来,对躺在地上的她道:“洗了澡就睡吧,剩下的我明天再收拾。” 既已得知他的身份立场,他以为她还会像以前一样,怕给他带来麻烦而自己收拾么?东宁冷笑,没头没尾地道:“一个人只要想死,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法子的。” 西靖顿了顿,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掀帘子离开了。 西靖再去采药,东宁没有跟去。她现在死都不怕了,还怕别的什么呢?至恶不过人心,她已经见识过了,其他再大罪恶也不过如此了。 她的手臂也肿了,跟脸、脖子一样,又狰狞又丑陋,想到再过不久,她全身都会如此,再没了素日的恐惧害怕,她显得很平静、很麻木。 春夏之交的天气,说变就变。早上还晴空万里,中午不晓打哪飘来一片黑云,一时间电闪雷鸣,噼里啪啦地下起豆大的雨点。 院子里还晾着西靖的药草,和早上他清洗的二人的衣物。东宁懒得收,趴在窗边,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雨水打湿。一阵困意袭来,她不自觉地打个呵欠,爬上床睡了。 下午她醒的时候,雨已经停下,西靖业已回来,还用过午饭,不过没有喊她。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情况,想是生气中午她没有帮忙收整衣物和药草之故。东宁心里止不住暗自哂笑。想她当初没有过来这里时,他去山里采药,碰上刮风下雨的天气,他晾在外面的东西不是一样被雨淋着? 退一步说,如果她没有认出他就是“他”,这日还像以前那样和他出去采药,他的那些东西不是一样逃不过被雨淋的厄运?就因为她留在了房里没有出去,她就有义务替他照管那些东西么? 又是拿她试药,让她承受各种痛苦万分的非人折磨,又要她帮他照看他那些东西,他对她的要求还真多。 东宁昨夜毒发,早上身子虚弱,胃口也不好,只吃了半口粥,整个上午一口水都没喝。她头昏得很,坐立不起来,清醒了一会,晕晕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雨中归来,各种东西还如走时那般在院子里放着,是让西靖有几分不悦,所以做了饭后他就没有喊她。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场惩罚没有丁点意义。自她中毒后过来这边,胃口一直不好,当然,每日服用大量大毒大寒之剂,胃口想好也不可能。 但她可以不想吃饭,他却不能不让她吃饭,她身子本来就差,再经各种毒物消耗,日有所亏,不见所补,很快就会垮掉。 他不迟钝,能感觉到她对他态度的突然转变,想来是对他的身份有所察觉。她原就不是多话的人,眼下又对他有了防备,怕有什么不适,也不会老实告诉他。他再对她掉以轻心,也许哪天她死了,他都不知道为什么。 这样想着,他突然觉得她下午睡的时间长了些。放下手中要忙的事,他净了手,来到她的房间。她正沉睡着,双目紧闭,脸色泛白,气息微弱似无。他摸了她的脉,五脏脉虚浮在外,都是要衰竭的迹象。 如果他不管她,不用明日,当夜她就熬不过,就此长眠,那双漂亮惊人的眼睛此生都不会再睁开。如果他管她,他就要给她解毒。她是个娇小姐,身子娇气,并不能胜任给他试药的工作。换句话说,她对他的价值不大。 是舍还是留?还真是个麻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