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一、初识 (上)(1 / 1)与兽偕行首页

“又北二百里,曰少咸之山,无草木,多青碧。有兽焉,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名曰猰貐。其音如婴儿。是食人。”    无垠大漠之上,风沙呼号,烟尘蔽日,眼见沙暴骤来。  文兰一路跌跌撞撞,迷失在沙海深处。鲜血如暗红的珊瑚珠子一般,自肩头伤处颗颗滚落,滴在满地黄沙里,渐趋消失无踪。  可是她不敢停歇片刻,因为魔鬼已追上她的脚步。  这无垠沙海之下,有一处火狱,无数魔物聚居其中,昼伏夜出,吞噬活人。而此刻,文兰俨然成为它们的猎物。  风沙中奔跑的少女重重跌落在地,沙尘呛入口中,粗粝地磨过喉咙,引得口中腥甜骤来。魔物将獠牙与利爪伸向纤弱少女,划破她褴褛的粗布衣衫,在满是伤痕的臂膀上,又添一道新伤。  文兰哑声痛呼,惊骇得面色煞白,在魔物飞扑而来之刻,凭着本能就地翻滚,侥幸搏得一线生机。只可惜,下一瞬,竟是双脚踩空,落入流沙之中。  身体在不住地下沉,少女惊惶不已,不顾一切地挣扎,却是越陷越深,再无法抽身。可原本紧追不舍的魔物,竟只在一旁低低嘶鸣,绕着流沙徘徊半晌也不敢上前。少顷,他蓦然化作狼形,飞奔离去。  面对此情此情,少女无法庆幸,因为她的身子已大半没入流沙。而更远处的天际,烈阳无光,沙尘如遮蔽天光的手,将万顷大漠笼罩。现如今,即便不被流沙吞没,她也将被风沙活埋。  绝境之中,她就如溺水的海鸟,徒然地挣扎着,惊恐而又绝望地等待着死亡。  沙暴已呼号而来,黄沙迷得人眼生疼,连荆棘也被这摧枯拉朽之力扯断根茎,卷到天上。文兰几乎能猜到,自己会死在这片黄沙里,化作皑皑白骨,永远尘封于地下。  谁知流沙及腰之后,身子便再不下沉,文兰略略惊诧,甚至不曾多想,只拼尽全力踩踏脚下石壁。  她脚下是薄薄岩壁,历经风沙洗礼,早已脆弱不堪。只听得轰然一声,黄沙如流水滚入山涧那般,尽数灌入黑洞洞的岩壁下。少女稳不住虚弱的身体,被黄沙裹挟着,一同被漆黑的洞口所吞噬。  漆黑洞窟之内,再无风沙,侥幸捡回性命的少女重重摔落在地,已然狼狈不堪,臂膀伤口鲜血裹着沙尘,略略动上一动就钻心地疼。  她又回想起魔物锋利的爪牙,不禁遍体生寒,但好在终归捡回性命。少女怯怯地环顾四下,一片黑暗的洞窟里,只有幽微的晶石光亮闪烁着,照不亮身前五步。  有什么潜藏在黑暗的更深处,忽如而来的婴孩啼哭打破一片死寂,回响在洞窟里,诡秘阴森。  沙漠地下的洞窟里,怎会有婴孩?文兰不禁打了个寒颤,咬着唇望向不见五指的洞窟深处,不敢稍动。  可是......如若当真只是一个婴儿呢?  也许他的父母也被魔物屠村,追杀至此地,只有将孩子藏在洞窟。少女由己及人,犹豫再三,终归鼓起勇气,再度循着声响去一探究竟。  文兰一步一步朝声音的来处挪过去,小心翼翼,仿佛踏错一步便将万劫不复。但如若不去,她会愧疚一生,如若那真的是个活生生的孩子,袖手旁观便等同于造下杀孽。  婴孩哭泣之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好似已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与此同时,漆黑的洞窟里,骤然浮现两点金黄,如鬼火飘忽在黑暗中。文兰瞪大了双眼,恐惧使她迈不开脚步,连惊呼也被扼在喉咙里,发不出分毫。  下一瞬,隐身于黑暗的巨兽终归露出如山真面目,金瞳银毫,大如狮虎,眼见就要飞扑而来。少女只觉得一阵劲风扑面而来,巨兽尚未近身,她已被这疾风冲倒于地上。  一座小山似的的异兽将她按到在地上,灼热的鼻息逡巡在纤细的脖颈,亮出白森森的獠牙。  少女满是脏污的脸上,唯有一双明眸闪烁着泠泠水光。文兰自知将死,绝望地闭上双眼,无声垂泪。  昨日魔族屠村,一夜之间,村落尸骸遍地。血污一汪又汪,汇集成鲜红的小溪,在石径上流淌。一十六年的安身之处骤然化作人间炼狱,她被爹娘藏在地窖,亲耳听闻双亲最后的惨呼回荡在黎明里。  现如今,终归能与爹娘团聚了,獠牙之下,少女竟平静下来,只余瘦弱的身躯在瑟瑟发抖。她仿佛看见,在极为遥远之处,夕阳将小村染做金黄,爹爹砍柴归来,娘亲温一壶好酒。  “阿兰,快些来坐。”回忆中,娘亲转身望向她,笑容一如往昔,似暖阳和煦。  少女紧闭双眼躺在冰冷的洞窟里,却不再战栗,宁静地接受着死神的拥抱。  死亡来临时,从未有人这般宁静,她甚至......还在笑?巨兽不解地歪过脑袋,喉管里发出低低颤鸣。  “你怎么不怕?”  想象中的刺骨之痛并未来临,少女睫毛微颤,如蝶翅欲飞,但依旧不敢睁开眼来。她怕一旦睁开双眼,看见的就是修罗恶鬼。  “你怎么与那些人不同?”  似乎有人在问话?文兰心道奇怪,眉心轻蹙,终归缓缓睁开眼来——谁知巨兽早已无踪,眼前是一张俊逸的脸,眉飞入鬓,凤眼微挑,说不尽的写意风流。若要说诡异,那最不寻常之处,便是他的金瞳,实在摄人心魄。  “你——”少女张口结舌,一时不知如何说下去,也忘记该问什么。  男子微微蹙眉,眼中流露出几许疑惑:“我在问你,怎么不怕死。”  “我以为见到了爹娘。”少女望着那双摄人心魄的眼,本该惊惧交加到不敢说一字,却不知为何,颤声道出心声。  “爹娘?”似乎听到了极陌生的词,男子略歪了头,茫然思索半晌,又道,“我想起来是什么意思了......就是产下你的人。”  这是什么情形?  这一回,轮到文兰不明所以,满是茫然地望着男子:“你是何......”  话未说完,她似被噎住,刹那之间面红耳赤——他没有穿衣衫,确切来说,□□,还做那兽扑之状,将她禁锢在臂膀之间。  一十六年来,从不曾思慕过一人的少女如何经得住这番样貌?一时之间,她的舌头都似打了死结,更是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你.....你能不能先起开?”  男子略略思索,料这小东西也折腾不出什么风波,当真就放人起来。文兰顾不得浑身伤痛,忙不迭转过身去,再不多看这人一眼。  “你能不能.....”她在斟酌措辞,幸而洞窟暗黑,掩住赤红如朝霞淬染的脸,“能不能披件衣服?”  “衣服?”男子坦荡荡地露着健硕身姿,并不曾觉得有失颜面,“我又不是人。”  此言一出,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文兰惊骇得连连后退,直到身后是冰冷的岩壁,退无可退,才惊恐地望向男子。那双金瞳本就不属于常人,文兰这才想起,银毫巨兽的眸子,亦是金色,不可置信地惊呼:“难道你是巨兽所化?”  “正是。”男子一扬眉宇,有几许得意,“与天同寿。”  “你是魔物!”记忆中的画面复又涌现在眼前,文兰宛如溺水的人,淹没在惊恐之中。  男子眉眼飞挑,不屑地嗤笑:“我怎会是魔物?”  末了,他猝然凑近少女,俯身望着她,勾唇而笑,十分得意的样貌:“小丫头,我是猰貐。”  一瞬间,洞窟之内安静得只剩下二人的呼吸声。文兰经不住他的凝望,复又红了脸,神情复杂地问:“呀咦?”  她知晓在浮玉疆这片土地上,除了近乎神祇的泽国蛟龙,以及吞噬生人的魔族,便只有苍梧凡人。猰貐这种灵兽,当真是她第一回听见。  男子长眉一挑,笑容渐失,活了千百年的堂堂灵兽,竟被一个小丫头嘲讽了?  “是猰貐。”说话之间,男子骤然幻作巨兽之貌,通身银毫似雪,金瞳如炬,说不尽的威风凛凛,道不完的气势如虹。  文兰心头震颤,如此巨兽面前,她就似一折即断的苗木。她不敢再与猰貐目光交汇,怯怯地低垂了头脸,那摄人的金瞳面前,任谁都不敢放肆。  猰貐的眸光逡巡在她面庞,一眼望尽她满心的惧怕,忽然觉得极是有趣,抬起硕大脚掌,碰了碰惊惶如迷途小鹿的少女。  文兰本以为是自己触怒了巨兽,即将命赴黄泉,在兽爪碰到身子时,蓦然瑟缩。只是,想象中的痛楚仍不曾袭来,她惊诧地回眼去看,谁知猰貐只是拿掌心肉垫碰了碰自己手臂。  “嘶——”纵使猰貐无心伤害她,受伤的手臂被触碰时,也痛得教人沁出冷汗。  凡人怎这般脆弱,经不得稍稍一碰?  猰貐误以为自己弄伤了少女,无可奈何地凑上前去,黑亮鼻头轻嗅她臂膀。腥甜的血气徜徉在鼻息间,猰貐经不住诱惑,本能渐显,再度露出獠牙。  也不知怎的,文兰暗自想着,他不会伤害自己。她不由抬起不曾受伤的那只手,柔柔轻抚巨兽的满头银毫。  这一回,倒教猰貐惊讶,金瞳一凛,狐疑地退开半步,歪头望向少女——她这是把自己当家猫了?  文兰不解其意,明眸里犹是闪烁着水光,极是无辜的模样。  二人大眼瞪小眼半晌,终是文兰败下阵来,小心翼翼地蹙眉问道:“你究竟吃不吃人?”  “吃!”猰貐气势汹汹地答着,却转身奔向别处,通身如雪银毫渐趋隐没在黑暗里。  少女惊疑不定地张望着他的身影,一连说了许多次“好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