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空儿里,两家人凑在一块聊天。杨鑫说:“这个楼都是你们租的么?” 罗红英笑的牙花子都出来了:“想得美呢,这城里的房子多贵呀。” 杨鑫听罗红英说才知道,原来这栋两层小楼上下一共有五间,分别就住了五户人家。老乡只是其中的一户。一家四口,一对夫妻两个孩子,都住在这间不到十平的小屋。夫妻睡一床,两小孩睡一床。平常吃饭、睡觉,看电视,孩子写作业,全都在这里。上厕所是院子里的公共卫生间,煮饭是在院子里用塑钢盖了个棚子当厨房,搭了个桌子当灶台。 杨鑫没见到他家男主人,一问,原来罗红英一家来借房子,家里太小住不下,男主人今夜到老乡家借宿了。 这样窘迫的小家庭,气氛却其乐融融。杨鑫听他们聊,这家女主人在电子厂打工,男的在做焊工。女儿燕子十二岁,已经没读书了,在家里玩,帮妈妈煮饭,操持家务,儿子小路在附近本地小学借读。 杨鑫很好奇燕子为啥十二岁就不读书了,但是也不好意思问太多。燕子看起来很活泼开朗,跟她家人感情很好。 对方问起杨鑫,羡慕地说:“都说你家女儿成绩好呢,从小第一名,以后要上大学吧。” 罗红英笑容便又高兴又满足:“她懂事……” “她从小我们就没带她。” “她五六岁,我跟她爸爸就出来打工了。她一直是她爷爷在带。我们从来没管过她,只管挣钱。这些年回去的也少,总共也没回去过两三次,这孩子跟我、跟她爸都不亲,见了我们从来不说话。” “金盼还好一点。金盼大几岁,我带的多一点。这个小的是几乎没有带过。” 杨鑫莫名成了话题的主角,便只好目不斜视,捧着碗吃饭,假装听不懂的样子。 “不过这孩子懂事。从上幼儿园成绩就是第一名,从来没考过第二。我们什么都没操心过,全是她自己。还有她爷爷。她爷爷死的时候我们都不在,就是她一个人在家,大半夜给我们打电话,我们才急忙往家赶。连送她爷爷去殡仪馆火化都是她一个人去的,我和她爸、还有她二叔一家都没去。” “真不容易。” “可不是。” 罗红英说:“可有啥办法,我们打工在外,家里只剩他们爷孙。金盼在县城读高中,就她每天在家。” “她现在住哪呢?” “住她舅奶奶家呢。平常在学校读书就住校,偶尔放假,就去她舅奶奶家。” 她爷爷死的那天发生了什么,罗红英不知道,没问。她做母亲的惭愧,没脸问。邻里亲戚们开玩笑似的问过几句,这孩子一句话也不说。罗红英讲了一阵,见杨鑫低着头一言不发,很是沉默。她背影安静又倔强,罗红英疑心她在哭,便笑扯她肩膀,窥她表情: “哭了?” 杨鑫皱着眉:“什么呀?” 罗红英笑了笑:“我还以为说你爷爷,你哭了呢。” 罗红英其实是想逼她哭。罗红英知道这孩子跟自己不亲,从小被她爷爷养大,只跟她爷爷亲。然而她爷爷过世那时,罗红英和春狗赶回家送葬,却没从女儿脸上看到任何伤心。她爷爷下葬她一滴眼泪都没掉,一点表情都没有。她看着像毫无感情的人,谁也不知道她肚子里在想什么。罗红英其实有点怕这女儿。 她才十二岁,聪明、懂事、坚毅的程度超过很多成年人。然而心肠冷硬感情麻木也超过了很多成年人。 她的聪明、懂事、坚毅是从哪里来的,罗红英不知道。反正不是她和春狗教的,更加不是他们夫妻遗传。她好像从小就是这样的。三五岁就跟着她爷爷读书,学什么都快,什么道理说一遍就懂,从来不犯错。她小表哥带她去坡上放牛,教她说要是跟大人走散了,不要找,会迷路,要坐在原地等,等大人回来接她。他表哥追着牛满山跑,她就坐在大石头上乖乖地等。有一回表哥把她忘在了山上,天黑了才发现她没有回家,赶紧上山去找。她还在那大石头上坐着呢。深山里一个活人也没有,四野一片漆黑,大风把榉树、松树吹的哗哗作响,夹杂着猫头鹰的叫声和远处的狼嚎。她表哥一路心惊肉跳说吓死了吓死了,这么晚了孩子肯定丢了,结果她不但没丢,连哭都没哭,只是坐在大石头上,身上穿着短裤和小背心,对着山头东张西望,扯了小嗓子喊:“表哥!表哥!” 她那会才五岁。 她表哥是个教师,后来考进了区政府,做区委书记的秘书,乃是杨鑫家最厉害的亲戚了。杨鑫从小特受她表哥的宠,她表哥说这孩子不一般,将来定有大出息。 “要她哭才难呢。” 罗红英对了老乡玩笑说:“她三岁之后,我就没见过她哭。她是心如铁石的。我跟她爸死了她都不会哭。” 大家都笑。 一家四口在老乡家挤了一晚,第二天出门去赶公交。那时天色大亮了,杨鑫跟在罗红英身后走出院子。昨夜漆黑一片,直到此时她才看清楚自己所在地的环境。是在一条河边。河里的水呈粘稠的黑绿色,水边散落着垃圾,老远散发着臭气,污浊的粪池一般。这河是不流的,仿佛是人工渠,水是死水。她脚踩的这条小路,凹凸不平,遍布着碎石子。河边稀稀拉拉几棵玉米,也是丑陋不堪。 两边的民房,皆是旧旧的。住的几乎都是外地人,口音南腔北调。杨鑫不小心踩到一只西瓜皮,差点滑倒。她注意看着脚下走路:“这怎么这么多垃圾呀?” 罗红英说:“都是外地人呗,外地人不讲卫生。” “为什么呀?” “反正不是自己的地方,都是跟本地人租来的。落不了户,住一年半载就得搬,又没法长呆,谁管脏不脏,将就得了。” “全是流动人口。” 罗红英说:“今天来明天走,收拾也收拾不干净。” “那多不好呀,这是人家的地方呀。” 她心想:要是谁把我家乡弄成这样,我肯定讨厌死了。 “人家本地人才不关心呢。” “人家钱赚到手,才不管你。人家租给你的全是破地方、破房子,每个月收你一大笔租金。一个月光收租金的钱都比咱们工资还高。他们收那么多钱都不搞卫生,鬼才给他们搞卫生呢。” “这叫各家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这房子要是我自己的嘛,我还乐意收拾收拾。有个狗窝蹲着总比没窝强。” 她笑冲春狗挤了挤眼:“哎,咱们多赚点钱,等老了回咱们老家乡下,盖个两层小楼房,我准把门前屋后收拾的干干净净。这儿住的真是太脏了。” 春狗眉开眼笑:“我是想回去的不行了。这打工没意思的很,住的又差又苦,还不如回去种两亩地,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要不是杨鑫读书,我早回去了。” 金盼开心了起来:“咱们什么时候回家盖楼房呀?” 春狗笑说:“至少还得要十年吧,等你妹妹读完大学。” “十年啊。” 金盼说:“妹妹你赶紧读大学,读完大学咱们就回老家盖楼房。” 杨鑫抬头望去,一片脏兮兮的、低矮的民房伫立在河岸之上。 “他们本地人也住这儿么?” “住的都是些老头老太太,本地的农民。土地也没啦,就靠收点房租。整天拾破烂啦,当清洁工啦,稍微条件好的早就搬走了。人家有好房子住,不跟咱们外地人搅一块。” 杨鑫孩子气说:“换了我,宁愿不挣钱也不要把外地人招来,把家乡弄这么脏。” “谁不想挣钱呀。” “外地人想挣钱,人本地人也想挣钱。本地人租土地,建工厂,没有外地人,谁付给他们租金,谁给他们工厂打工。这边的农村到处都是小厂子,十个本地人八个是小老板。富得流油。” “他们做啥生意啊?” “也不是啥大生意,就是弄个小厂房,弄几台机器,雇几个人,生产那些小零件。人家不做全套加工的,好多都是做些小零件,特别简单,出口卖到国外去。你以为多复杂呢,特简单!” 横七竖八的电线把天空割成一块一块的,垃圾横行,乌鸦乱飞,野猫野狗乱蹿。杨鑫有个毛病,见到猫狗就想摸一下,罗红英阻止她:“别乱摸,多脏呀!” 杨鑫突然想起昨晚上冲她大喊的司机:“爸爸,侬行寺啥意思?” 搞明白了“侬行寺”的意思,她一阵懊恼。 侬行寺。 你才行寺呢! 昨天没闹明白就被人骂了,她感觉老不快。心想以后再见到这个人,我也用方言骂他:“你妈个瓜皮龟儿子,日你仙人板板。” 杨鑫闷闷的,不再开腔了,罗红英和春狗还在那你一言我一语地喋喋不休。 “这些外地人真是邋遢的要命!自己门前都不收拾收拾!这一带住的全是些安徽人。这些安徽人,就是不爱干净。” “河南人全是小偷,全苏州的井盖都被他们偷了。” “东北人脾气坏死了!” “还是咱们四川人最好,老老实实不偷不抢。” 春狗自夸了一句,招来了罗红英的嘲讽:“放屁,四川人最奸诈了,爱偷东西。” “胡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四川人奸了。” 罗红英嗤嗤笑个不停:“你还有脸说,你去年去人家本地农民地里偷西瓜,偷了一麻袋,藏在床底下。丢我们四川人的脸。” “你这个婆娘,又说我了。你不是经常顺手牵羊,偷人家的茄子、香瓜来吃。你这个婆娘咋这么不要脸呢。” 杨鑫心说:别谦虚了,你们两口子天生一对,都挺不要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