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低头抠了抠指甲,道:“本以为段大人找我有什么要紧事,现在看起来好像不是,既如此,不奉陪了,段大人。” “那不知道在林大人那里什么样的事情才算是要紧事,我倒是很乐意和林大人说一说。”段冲理了理情绪,叫住了林越,如此说道。 林越只留了背影给他,朝后摆了摆手,道:“今天什么都算不上要紧事,我走了,改日再叙。” 段冲倒是没有挽留林越,目送他离开之后又继续闭上眼睛继续养神。 出了地牢之后,林越原本就不怎么好的心情变得更糟,大理寺是待不下去了,脑子里总有什么东西突然冒出来,这种感受十分让人不舒服,背上伤口的刺痒感觉好似被扩大了几倍,直让人想上手将它抓个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但又不能真的这么干。 林越扯开了袍子最上面的两个扣子,拽着那里胡乱扯了两把之后,呼了两口气,随口叫住一个小吏。他想请假回去,让这个小吏传个话。他在大理寺做什么不要什么理由,一切有陆颖,所以这小吏应下之后,林越连自己当值的地方都没回去,直接晃了晃袖子走人。 林越出大门的时候瞧见了熟人,吴御史的夫人,吴涣的娘。之前吴涣还在大理寺的时候就敢跟叫着他爹闹,后来吴涣搬出去,吴涣的娘生气又心疼,常来这里等儿子,林越跟着吴涣见过几次。现在吴涣已经不在大理寺了,倒不知道吴夫人来做什么。 吴夫人瞧着气色不好,眼睛红红的,给几个人搀扶着送到了轿子里。轿帘落下前,林越看见了她的脸,憔悴得不成样子,跟之前比简直没有办法看。 那回吴怡来这闹了一通,挺难看的,林越多少有点顾忌,吴夫人是个顶温柔的人,从前见了林越也是温声细语,现在弄成这样,见了也尴尬,这水林越不打算趟,所以他在门后等了一会儿,看着吴夫人走了,他才迈出了大理寺的门。 走了那么一段儿,林越又折返回来,问门口的衙役,“吴夫人来做什么?” 那衙役老老实实道:“来找孙寺正的,孙寺正不在,吴夫人就走了。” 瞧着是有什么事的样子,但是林越自顾尚且不暇,懒得管别人闲事,于是也不再多想,朝那衙役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人无双福,祸不单行。 看见那人的时候,林越已经不动了。他抱着手臂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地贴在那里,恨不得变成墙上一块砖,但即使是这样,也抵不住没自觉的某人兴冲冲地跑过来。 王拂今天穿了件白色衣裳,宽袍大袖的款式,今天有点小风,吹啊吹的,看着飘荡得很,他又笑着,意态风流,活脱的贵公子模样。 林越看着这样的他,微微有些怔忡。 林越不想跟他打交道,只不过没在看见他的那一刻转身就走而已,然后他竟然就过来了。 现在走应该也来的及,林越这样想着,随即旋了脚就要走。 王拂在街对面遥遥看着他,觉得他竟像是没看见他这个人一样要走,顿时就急了,连忙招手喊道:“林大人!林大人!你等我一下!” 那句“你等我一下”敲在林越心上,鬼使神差的,林越他真的就停下来了,还真的回了头。 王拂见他回头看自己,十分欣喜,忙加快速度朝林越跑去,只是他顾头不顾尾,过街时撞到了一担东西的小贩,那小贩的梨纷纷滚落,他又忙蹲下给人捡梨,最后说了一通道歉的话,又赔了钱才了了事。 林越就在那里看着他,脸上竟然有着浅淡笑意,很浅很浅,就像吹在他脸上的风那样轻。 王拂跑到林越面前,先是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像模像样地行了一个礼,十分亲近地喊:“林大人!” 林越觉得,他大约对每个人都这样,他觉得他特别傻,于是脸上的笑一瞬间就消失了,就像它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你是?”林越又抱起了手,轻慢问道,眼神瞟过他脖子上挂着的那根灰黑色的线。那线就贴在他的脖子上,跟他白皙的肤色十分不符,也跟他这个贵气的人也十分不符,然而那线就在那里,紧紧贴着他的肌肤,沾着他的体温,应该也是温暖的。 此时在这个路口,这两个人对望着,头顶是青天白日,脚下是累累尘埃,四周是喧喧闹闹的人群,各种声音不绝于耳,对他们两个来说,这实在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天,只不过是这两个人恰好遇到了对方而已。 一阵轻风过,吹散了一枝越墙而出的石榴花,鲜血一般红艳的花瓣簌簌落下来。 王拂眼疾手快,赶紧拍掉了肩头那几片花瓣,又拈掉头发上那一片,整理好仪容之后,拿手指指向自己胸口,自问自答道:“我啊?我们见过的,我是林大人你邻居那个何先生的朋友,上次我找他的时候拍错了门,我们是见过的啊,你难道不记得了?” 林越心想,我要是真不记得了,哪里会搭理你,可是这话不能说,他挺无奈的,只好再说一句,“我问你叫什么?” 王拂哦哦两声,急忙道:“我叫王拂,拂绰的‘拂’,你可以叫我忆君,这是我的字,春温秋肃常忆君嘛,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林越:“哦。”抬脚就走。 王拂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追过去,抓着林越的袖子说道:“哎,林大人?” 林越甩开他的手,不耐烦地说:“什么事?” 王拂讪讪收回手,又讪讪说道:“没什么,就是想跟林大人交个朋友……” 林越眉一扬,冷笑道:“不舞之鹤,你怎么这么面!” 王拂:“啊?” 林越拍了拍自己被王拂刚刚抓过的那截袖子,冷冷道:“我不跟人交朋友,你离我远点。”在投给他一个鄙夷的眼神之后,林越又继续往前走。他这次倒走得很快。 王拂再次追上去,几乎是一边跑着一边跟林越说:“别啊,都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觉得,我跟林大人一见如故,就是你刚刚那样看我一眼,我都觉得很高兴,我不知道为什么。” 林越停下来,抬起头瞪了他一眼,嘴里头毫不留情地说:“因为你有病,没用,就是一个废物!” 王拂听了却笑着对林越说:“连你这话,我都觉得什么时候曾经听过呢!” 林越立马闭嘴。 在喘了好几口气之后,林越开始好声好气的说话:“王贡士,你有什么事?” 王拂老老实实地说:“我想跟你交个朋友。” “行,交了朋友之后呢?你还想干什么?” 王拂就笑,嘴角扬的好高,眼睛眯成一条线,道:“我有好多事情想请教林大人你,我们是朋友了,我就可以问你了。” 林越被气笑了,他舔了舔嘴唇,苦涩地问:“哎,你是怎么做到都这么大了还这个德行的啊?” 王拂没听懂他的意思,“你说什么?” 林越偏开头,避开了他的眼睛,道:“没什么。” “那我们边走边说?”王拂如此建议道。 林越没回答,却是先迈出了脚。 王拂一边跟着林越,一边暗搓搓地琢磨,过了好久,他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林大人在大理寺做事,觉得有趣吗?” “有趣,怎么没有趣?大理寺的刑具下没出过冤魂。” 王拂咽了一口唾沫,又问:“进了大理寺都要挨打受刑吗?”手指还痉挛了一下。 林越回他:“不一定,分关进来的是谁,认了罪的就等死,不认罪的才打。” 王拂听了,扯了一下脸皮,连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林越看他一眼,不再言语。 还是王拂耐不住,又继续问,“那,大理寺处决的那些犯人的尸体都怎么处理?” 林越眼神空了那么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说:“没等到问斩那天的,死了都是一张席子卷了扔到乱葬岗去,谁胆子大谁就去那里扒,砍头的,尸身先丢在那里,有收尸的就收走,没人收尸的,头捡了,身子也拖走,也都扔到乱葬岗去……” 王拂的声音缓缓响起,有些轻微的颤抖,他像是问林越,也像是问自己,“那要是满门抄斩,没有人收尸,岂不是都要扔到乱葬岗去?” 林越笑了一笑,道:“挺好的,一家都在乱葬岗团聚了,也算是葬一起了,就是当了不能投胎的孤魂野鬼,也算是有伴的……” 又是很长的一段寂静。 “乱葬岗很吓人吧?” 林越摇摇头,“我没去过。” 又是沉寂。 “那乱葬岗在哪啊?”王拂回了回神,又问。 “你不要去。”林越看向王拂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能去?”看王拂那个样子,感觉他都快哭出来了。 林越的声音微微有些哑,他说:“好好活着的人,不用去那种地方。那地方有什么不好,那里众生平等,哪管你生前是皇亲国戚还是贩夫走卒,可以高贵如天上云,也可以卑微如地底泥,都头来不过黄土一抔,连个坟头都没有,谁认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