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果然是灶房,环境算得上整洁,锅碗瓢盆,酱醋油盐米一应俱全。灶里的柴火烧得很旺,锅里的热油滋滋作响,雪白软糯的长条形面点浸在油里,渐渐转为金黄,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陶书天换了套便服,裹了条粗布围裙,本来半披散的长发齐齐束于脑后。他正俯身查看火候,左鬓边却有一绺青丝垂落,半掩住他英俊的侧颜。热气扑面,熏得他脸色微微发红,一滴汗珠自鬓角淌下,滑过一段白皙的颈脖、微凸的喉结。 看在唐梨眼中,只觉魅惑得要命。 这个人,这副相貌,才是她生平仅见的绝妙。 唐梨在他身边站着不说话,看他用篦子捞起炸熟的点心,又换一批下锅,动作熟练流畅。做完这些,他才转向她,温声道:“还看吗?这儿油烟味重,先出去吧。” 唐梨摇摇头:“我可以帮忙的。” 陶书天无奈地笑笑,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把她晾在一边。唐梨也不多话,悄悄走到灶房另一边。 不一会儿,陶书天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回头一看,顿时惊呆了:唐梨手持一柄剔骨尖刀,一手倒提起他从山溪里捞起、养了几天的鱼,刀锋闪过,只见鱼头“砰”地摔在砧板上,溅起几丛血花;还握在她手里的鱼身狠狠抽搐、挣扎,淅淅沥沥的血从断头处流出,被她及时地用一只大陶碗接了下来,半滴也没漏到外面。 陶书天顾不得油锅里的点心,急忙上前:“师妹你是客人,怎么好意思让你动手?” 唐梨拎着鱼尾巴,抖干净最后几滴血,笑道:“我呢,别的都不会,刀子却玩得最熟。” 陶书天望着少女明亮的眼睛,那里蕴含了一丝隐隐的期盼,像是小孩子拿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来到你跟前,想得到大人几句夸赞。他嘴角翘了翘,无奈道:“想帮忙,就照我说的做。” 否则,这位出身尊贵、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师妹不知要给他添多少乱。就比如这尾鱼,原本清蒸最好,现在没了头,太不雅观,等下还是切块炖汤吧。 *** 半个时辰过去,胡伽摇着扇子,脚步轻快地走出书房,看四下里没人,径直走到饭桌边坐下,展开墨迹未干的扇子,颇有些得意地欣赏。画上是一条大河,一望无际,浩浩汤汤,浪击石碎;虽被扇面尺寸所限,但那一往无前、山河尽在我手的豪情却似乎能冲出纸面,直击人心。 此等画技、此等意境,在京城书斋卖一百两银子,似乎还委屈了些。 身后传来脚步声,胡伽认出来,没回头,说道:“唐梨,你来看看我这画……啊?啊!” 下半句话被两声惊叫截断,胡伽猛然起身,差点踢翻了椅子,满脸震惊地望着端了只大碗的唐梨。 碗里盛了雪白鲜香的鱼汤。唐梨把碗小心地放在桌上,冷冷斜他一眼:“不就是我煮的鱼汤吗,至于惊成这样?” 什么?她? 洗手做羹汤?这位梁国地位最尊贵的女人……之一? 这时又有一人走近,把托盘上的几碗家常小菜放在桌上摆好,只听一个低沉而清润的声音道:“师弟自己出来了?刚好……” 难道,他们一起做的这顿饭? 胡伽那陷于呆滞中的脑袋渐渐转动,心底忽然冒出个十分荒谬、以前从不敢想的念头—— 这算不算,女为悦己者容……啊呸,下厨? 他激灵灵地抖了一下,把椅子拉回来,端正坐好,目不斜视,开始心无旁骛地吃饭。 *** 山坳口采的野菜、竹林里摘的春笋、打猎得来的兔肉、山溪里捞的鱼,再加一盘外酥里弹、裹着碎肉馅的点心,共四菜一汤,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大概是从昨日开始就没怎么吃东西,又或许是师兄的手艺确实不错,唐梨比往常多吃了一半的量。饭后积食,她在屋前屋后转了好几圈,仍解不了乏,还是躺在床上眯了会儿。待披衫起身,看天色,已经过未时了。 她穿戴整齐,推门出去,意料之中地看到陶书天坐在书桌前,捧着一卷书。听到响动,他抬起头,含笑道:“师妹醒了?” 见到那一笑,唐梨心里颇为感慨:即使是青衣素衫,也掩不住那一身灼灼光华,若是穿上锦衣华服,不知会何等的耀眼? 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从书架上随手抽了本书,捡了张椅子挪到书桌边坐下。她翻了翻,是一本山川志,燕国分卷。 没什么好看的,天下山河她都了然于胸。她抬眼看了看陶书天,见他低头垂目,神情专注而安静,不过,他修长漂亮的手搁在书页边上,时不时捻一捻。 既然不专心,那就可以说点别的事吧?唐梨丢开山川志,轻咳一声,道:“师兄,京城的朋友给我送信了。” “嗯。”陶书天应了一句,也放下书本,“怎么说?” “木宗的人直到昨日半夜才醒过来,那时他们已经在返回老家的车队中了。哦,那一纸婚约自然废了。” 说着又叹口气:“木宗此番来者不善,本想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好好探查一番的,可惜被胡伽闹了这一场,没机会弄清楚他们的目的,真有些遗憾呢。” “师妹好胆量。”陶书天道。 这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夸奖,然而,唐梨听后却摇头反驳道:“不对。胆量算什么?有勇无谋是莽夫;有勇有谋而力不逮,是不自量力的傻子。我敢去做一件事,当然是因为我能做成这件事。比如这次,要不是胡伽,在最坏的情况下我也有把握全身而退。” 陶书天点点头,目光里带了几分赞许,又问:“既然京城风波已定,你要回去吗?”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才不急着回。只是少不得要叨扰师兄一阵子了,师兄可别嫌弃。”唐梨笑道。 陶书天嗯了一声,忽然笑了,那笑意浸润到眼底,令他平日里端正过头、显得有些刻板的俊颜染上一层暖意。 被他这样盯着,唐梨不自在地轻咳一下,低下头,捞起手边的山川志,翻开第一页,装模作样地读起来。 书房里的静默没持续很久。在唐梨把序章看到第三遍时,忽听陶书天道:“师妹,上午与你论天下事,后来我思索一番,还有些问题,想请你解惑。” 唐梨立即坐正,道:“师兄请讲。” “你说幼时龙宗之人曾抢你心爱之物,由此推断四神宗抢夺黎民血汗。但国之为国,有君,有臣,有吏,皆由百姓赋税供养。你看这三千里万寿山,出去隐匿在此、真正罪大恶极的凶徒,其余大都是苦于苛政,不得不背井离乡的普通人。由此看来,官府与神宗,又有何区别?” 这一问实在尖利如锥,仿佛回答时只要一个不慎,就会被戳得鲜血淋漓,溃不成军。 唐梨却不慌不忙,似乎胸有成竹。她先长叹一声:“万寿山,人们都以为是‘万寿无疆’的吉利意思,其实不然。因山中多猛禽异兽,实为‘万兽’。普通人入此地,无异于把半截身子送进了野兽口中。然而近几十年来,山中大大小小村落不下百个,可见古人云‘苛政猛于虎’诚不欺我。不过——” 她话锋一转,脸上挂了一丝胜券在握般的笑:“师兄既然是医者,认识的人肯定不少,敢问有多少梁国来的人?” 陶书天一愣,迟疑地答道:“我见过的,似乎……没有。” 唐梨笑道:“你看,我大梁治下,岂容子民缺衣少食?” 陶书天略有动容,唐梨趁热打铁,续道:“再说赋税这事。自我先祖父惠王倡节俭之风开始,整治过的官吏不计其数,到如今那些大人们就算有贼心搜刮民脂民膏,也受不住百姓嚷一嗓子,立刻就有虎视眈眈的御史们给他参一本,轻则丢官、重则下狱。税,就讲求一个‘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去年帮父王查过近五年的国库账本,钱的去处大概了解些。办义学,寒门士子得以进学,育社稷之根基;兴水利,甘泉披泽良田,则仓廪实;广修路,利各地往来行商,则民富足;养兵士——” 说到这,她停下来,望着陶书天笑了下,那意思是:你知道的。 顿了数息,唐梨才续道:“师兄方才问我朝廷与神宗的区别,可实际上你该问的是,神宗的朝廷,和不是神宗的朝廷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一出,陶书天神色愈发肃然,眸色渐转深,像是阳光照不进的深潭水底,让人看不透他的想法。 唐梨也心知即将说到重要之处,刚说了那么多话,顿时觉得口舌有些发干,忍不住舔了舔下唇。 陶书天扫她一眼,拿起桌上的粗陶壶,倒了杯凉茶给她。 “谢谢。”唐梨接过喝了两口,放下杯子,深吸一口气。 “四神宗表面高高在上、不问世事,实则早就把手伸到大陆的每一角。如果说神宗的势力是一棵树,其根基就是所谓的‘神’,百姓深信着他们是神的使者,深信神能庇护他们平安喜乐。不管枝叶多么繁茂,剪枝总是容易的,时间足够就行;要撼其根基,却非朝夕之功。上午咱们谈过,这片大陆上王国的兴亡盛衰都少不了神宗在背后做推手,然而数千年来,只出过一次例外,那就是我们梁国。” “三百年前木宗遭一夜灭门的惨祸,前朝殷国骤失其臂。内忧外患不断,加上其余三宗人人自危,无暇顾及它,各路英雄纷纷而起。我大梁□□唐菽,出身草莽,却得神女亲授,习得千卷书,成就一身惊世之才,最终收天下入囊中。” 说着,唐梨嘴角带上一丝笑,不是为先祖的辉煌历史而骄傲,而是冷冷的、带着些许嘲弄。 “□□为答谢神女恩情,建藏书塔于京郊,在各地立遍神女祠,年年祭祀。你道是为何?” 唐梨倾身靠近了些,低低地笑道:“师兄可曾听说过关于我的一些传言?” 陶书天脱口而出:“凰兮凰兮,出淮南;鸣于九阙兮,四海安。” 唐梨笑出了声:“哈哈,正是。能传到这边境深山,看我多闻名啊。可如果我告诉你,星仪司首席给我测出来的判命词,根本不是这个呢?” 陶书天目光对上她漆黑明亮的双眸,那张扬夺目的笑意底下,蕴藏了一抹难言的苦涩。 “那原本是什么?”他问。 唐梨摇头:“是什么不重要。□□要的,还有父王要的,是另一个‘神’。□□有没有被高人指点过,那人是不是神女,谁知道呢?至于我,宗室子女十岁测命时,我已跟外祖父和绿竹先生读了五六年书,渐渐有了点才名。在父王的授意下,首席大人那句谎话一朝传遍大陆。这是要把我立成战旗啊……” 她的声音明显地低落下来,秀长的眉微蹙,但过了不久,忽又展颜一笑:“好一个另立门户,此举直击要害,倒与我平时行事的作风不谋而合。” “就像,杀鱼先杀头?” 唐梨有一瞬错愕,睁大了眼瞪着陶书天,然而后者一本正经,满脸平静。 早些在灶房里,他就委婉地告诉了她杀鱼的正确方法,让她暗自羞愧了好一会儿,怎么又提起来取笑她? 唐梨哼了声:“是啊,杀鱼先杀头,擒贼先擒王,不管鱼头还是人头,砍了就是。” 陶书天也笑起来:“既然师妹乐于此道,我这儿还有一条鱼,晚上还请师妹动手,砍了炖了吧。” “好啊。”唐梨随口应道,“刚才说到哪了?嗯,朝廷。我不敢说梁国的朝廷是百姓的朝廷,天下为公,人人无私,上古时才有;但至少,它不受神宗挟制。说起来,□□得天下之时,在木宗灭门惨剧中幸存的那名婴孩只有十一二岁,反倒是大梁为木宗的重兴出了力。□□那等微末出身,未经授神谕而登王座,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陶书天若有所思地答道:“君若有失,民可取而代之。” “正是!大梁不受制于木宗,可也因此失去它的庇护。在别处,神宗宣称一国受天命正统,那么即使君不君,如今日的西蜀,照样稳坐其位。当一位明君可比当昏君累多了,如此一来,谁愿意好好当君主?大梁开国三百年来,历十代帝王,虽有才能平庸者,但再不济也能平稳度日、只求无过。为何?放眼四海内,只有大梁之君的头顶高悬利剑,随时可能落下。假若不配坐在这个位置,自有别人虎视眈眈等着接替。” “依师妹高见,这难道很好?”陶书天清澈而暗隐锋芒的目光向她看来,“你可是皇室中人。” 唐梨眼波一转,毫不躲避地回望过去:“此为君之患,民之幸。若我说,我虽身在皇族,血脉相连的那些人的荣辱生死,我从没放在心上,心中挂念的反而是芸芸众生,你信不信?” 陶书天看着她眼神微闪,如微风拂皱的秋水,泄露了一丝忐忑,然而那泓秋水却无比清明,一望便到底。 于是他微笑点头:“我信。” 又轻轻一叹:“普天之下,惟梁国百姓有幸安居乐业,有机会的话,真想去看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