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秋殿里灯火通明,宫人们打了十二份精神承值,摄政王先头要把太医生吞活剥了的神情可不是唬人的,怕是有个不好立刻就要人头落地,摄政王一走立刻拨了精卫把个涵秋殿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 黎玳醒来的时候,姜绪不在她跟前。她撑着紫檀镶楠木罗汉床坐起,就有伶俐宫女呈送汤药服侍她用下。一个慈眉善目的夫人倚在她床前信手翻一个话本子,见她醒了眉开眼笑地说:“醒来就好,太医说你没有大碍。” 顿了一下,挨过来暧昧地说:“年轻人,不能依仗着身体胡来,太医说你劳累过度要多加休息。” 这人她七年之前陪太皇太后听戏的时候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是白大人的母亲,能生出白大人这样儿子的母亲,必然也不是什么寻常妇人,黎玳双颊彤云密布,她有自知之明谈论这些自己绝对不是白夫人的对手,赶紧扯开话头:“王爷呢?” 白夫人合上书册说:“王爷是个揪细又护短的人,哪儿能让姑娘白受委屈,他连夜给你出气去了。” 黎玳呆愣愣的,任白夫人跟她说什么有趣的事情都提不起兴致。她摸了摸胸口,还好东西还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姜绪这个样子绝对不是要一份露水姻缘,可是怎么办才好呢,他们两个注定是没有未来的。 黎玳盯着镂空花鸟纹熏炉发呆。她自小就不聪明,不聪明有不聪明的好处,她对于感情来得迟钝些,割舍的时候肯定不会像姐姐那么痛彻心扉罢。爱情对于她虽然重要,但不及姐姐的性命重要,她拎得清。没有了爱情她也许会一辈子缺一块不能完整,但是不至于死去。姐姐呢,她亲眼见到她下朝之后的样子,更深露重,就那么形销骨立地在望云台一坐一整夜。说起来,那几年里,她病得沉重,是身体没有恢复还是不愿醒来面对现实呢,索性两眼一闭万事不管一躺就是五年,说破天只是身体上的病症,姐姐衣不解带的照顾她,她将将下得床姐姐就一病不起,鹤鸣山老道医术那么厉害,连姜绪的病都治得,对着姐姐只能束手无策,他老人家叹了句‘百病可治相思难医’摇摇头收拾包袱走人了。 黎玳托腮沉思,这几年繁重的政务、刻骨的思念压得姐姐喘不过气,她其实早就不堪重负了吧,姐姐什么都不说为她遮挡风雨,在姐姐的荫庇下,她还一门心思地想当个富贵闲人。同样身为吕国皇族的自己只知道沉浸在情爱的伤痛中,一无所觉,直到姐姐病倒……她只有这么一个姐姐,断不能让她英年早逝,留下个冷冰冰的灵牌供在奉先殿里受香火。 白夫人还在絮叨念着:“有王爷在跟前盯着,册封王妃的懿旨约莫就这两天要下来了,你呀要好好作养身体回头去慈宁宫宫领旨谢恩呐。” 很早以前就决定好了不是吗,不能因为任何事情更改。黎玳轻轻抚住胸口,暗暗给自己鼓劲。 白夫人一直陪她到深夜,直到王爷回来才退下。 姜绪的衣衫是刚刚换下的,满身的污糟气怕吓着她了,黎玳本来也没睡,见到他回来就自己爬起来坐着,姜绪就手拿了个迎枕垫在她身手。 有几缕发丝从他的额角垂下,一天没见他甚至长出了青青的胡茬 黎玳硬着心肠问:“王爷,我们就这样算了不好吗。” 姜绪只觉得气闷,都有了肌肤之亲,她还是想走,不愿呆在他身边。为了她他里子面子都可以不要,他甚至做过最坏的打算,就算她是楚国奸细,拿走了宝藏钥匙,他也要将她永远留在身边,至少他要得到这个人。 姜绪将勺子递到她嘴边,凉凉地说:“好生喝药。明日还要去慈宁宫。”黎玳绞着锦被一角,终归是无言以对。 ………… 初冬的天气,风吹得人身上发寒,慈宁宫里的地龙烧得暖融融的隔绝了外头的冷意。 太皇太后的背挺得笔直,精神头却不大好,她靠在迎枕上,眼里心里对殿中女子满是挑剔,头一个不满的就是她的出身。太后太后没有叫起,黎玳就双手按住左膝,深蹲着纹丝不动,别看她出身低贱礼仪上倒是没得挑,太皇太后拿帕子掖了掖鼻子感到一阵无趣,不冷不热的让她免礼。她半耷眼皮打量他的好儿子,为了出身不明的女子,连夜修改名册,替换画像,火急火燎地处置了真正的严自敏,似是发配到哪个庵里去做姑子了,俞夫人现在还关在宗人府大牢里,蛛丝马迹一概抹去,真是滴水不漏呀。她不是没见过男人荒唐,只是没想到这个儿子也会为了女人忤逆母亲,不孝不悌的东西。她本来就不是念栈权利的性子,大风大浪里过来,儿孙都大了,她总归能享享清福,临了儿子要找个娼门出身的女子当儿媳,终究是意难平,她想发落这女子,儿子居然一点不领情,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太皇太后起意想为难她一番,偏偏儿子有意无意挡在她身前,叫她要发作的心思也淡了,何必从中作梗当个恶人,但是她绝对不会认下这种儿媳,日子还长着呢,走着瞧。 “民女斗胆,有一事请求太皇太后裁断。” 她自称民女,不是臣妾,不是奴婢,姜绪隐隐担忧,他们两个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怕她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刹那间他脑中闪过无数个办法想阻止她,但……拦得了一时拦得了一世吗,他抿着嘴唇把要说的话咽下。 她撩开袖口露出可怖疤痕,“太皇太后明鉴,七年前,民女揭下皇榜治疗王爷恶疾,上旬民女又到云楼城,王爷称大病未愈,亲口允下治好即可离开,可有此事?” “恩,有这么一回事。” “民女翻看医案,王爷并无其他病症。只是,”她觑觑太皇太后脸色小心地说:“王爷坚称……不能人事乃是五年前留下的后遗症,民女翻看这几年的医案,王爷所用汤药基本都是调理神气疲乏为主,不似有病,脉象上来看贵体无恙才对。” 她的脸颊红彤彤似天边的晚霞,沉吟片刻拿出一方乌甸甸的帕子,织锦的缎面上布满可疑的痕迹:“民女无法只得以身试过,可为人证,帕子……”她低下头,乌黑的睫毛轻颤,低声道:“帕子即是物证。” 太皇太后瞠目结舌,再也想不到治病能治到床榻上去的,她翕动了嘴唇,说不出话来,打量儿子的样子,笔挺挺地跪在地砖上,面色惨白,往日沉静收敛不见踪迹,分不清到底是失意还是哀伤,太皇太后是过来人,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多半这姑娘不愿嫁给她儿子,这怎么能成,她的儿子论相貌、身份、地位配这种女人还被人嫌弃,儿子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在眼里她哪有不心疼的,几年来她暗地里给摄政王府里添人又送药的,到头来石沉海底,儿子也一个不喜欢,满城传得风风雨雨,说她的儿子是个断袖,到了这一刻,她想明白了,既然儿子独独喜欢这个女人,贵贱又有什么要紧的,反正严自敏也被处置了,回头给她认门显赫的亲戚也就差不多了,她沉吟半晌敛眉道:“罢了,事已至此,你就好好地留在摄政王府伺候王爷吧,先封个侧妃再慢慢往上抬举。” 听完这话,黎玳着实吃了一惊,侧妃再往上抬举就是正妃了,想不到太皇太后能退让至此。 “民女恳求太皇太后恩佑,王爷金口玉言,请还给民女自由之身。” 太皇太后斜睥她一眼,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衣袖:“不识抬举么。” 姜绪勉力维持着跪姿,仿佛心被生生挖出来一块,他有时候也会想,杀死她,是不是就可以找回原来的自己,无牵无挂,杀伐果断。他不出声依着太皇太后的性子马上就会赏绫子或毒酒吧,但是他不会这样做,他宁愿自己去死也要护她周全。 他紧闭双眼,出言道:“随她去吧,一个医女罢了。”沉默良久冷冷地对她说:“从今往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她凝目看他最后一眼,俯下/身磕头:“谢太皇太后恩典,谢摄政王恩典。” 摄政王赏了一顶蓝轿将她抬出宫里,还未出宫门轿子上的人早已泣不成声。小全瞧瞧身边黑甲卫,他们始终巍然不动,赶紧出声制止:“皇宫内苑不能哭的,姑娘留神,没得出宫不成还招来祸患。” 原以为这个姑娘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不曾想还是被打发出宫,万幸留下来一条小命。他估摸着是一出棒打鸳鸯的戏,看样子王爷还是对这姑娘有情意的,王爷身边的黑甲卫寻常不离身,撵个人出宫么,用得找这么大阵仗,前一脚后一脚地跟着,怕人把这姑娘生吞活剥了不成。 黎玳止住哭声,顶着双红通通的眼睛直愣愣地瞪他,小全觉得这姑娘的眼睛会说话,叫他一通不好意思。 黎玳搬到了福来客栈,一连几天打不起精神。其间白夫人来看了她几次,又是约她听戏又是约她赏花的,被她一概拒绝。 王爷那边也别扭着,一面遣人小心翼翼地护着福来客栈,一面又差白夫人日日去打探消息,何苦来哉呢。 这一天白夫人拎着食盒拍开天字厢房,她这次胸有成竹,王爷满天下搜罗的秘制点心还能被拒绝不成。这一招果然好使,黎玳接过食盒,掀开盖子眼睛都直了。白夫找准时机人挪过来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别看王爷面冷,他其实是个再和顺不过的人,你回摄政王府好生跟他说几句软话,天大的事情也揭过去了。” 黎玳不敢看白夫人的眼睛,赶紧低头喝水:“您怎知是他对我发难,是我看不上他才对。” 白夫人望天:“恩……太阳不曾打西边出来啊。” 哪有这样排揎人的,黎玳恨恨地把食盒重新塞回白夫人手中,咬着后牙槽说:“白送也不要!”然后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白夫人抱着食盒直发愣,白送也不要指的是王爷还是食盒呢?姑娘你倒是说清楚呀,不然叫我回去怎么回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