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谷子从门外走进来,背着手笑眯眯的说道,“真不愧是英招神啊,果然织得一手好梦。”他刚才一直在门外看着,饶是他这一把年纪的老骨头,也跟着羞红了一张脸。年轻就是好啊…… 方才英招同喜谷子续话,将前因后果,自己的来意都说了个清楚。英招虽然没什么人情味儿,但还是识大体的,要拐走人家养育了十几年的干闺女,总归要交代一下。不过真的就只是交代一下,全然没想过要打商量,他想带走她,谁也拦不住。 本来喜谷子心里还有些犯嘀咕,他和薰华那丫头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假父女也培养出了真感情,这会儿要拱手送人还真有点儿舍不得。但奈何岁数再大,长得再老,八卦的心全天下的神仙都是一样的,更何况他还是个爱讲故事的说书先生。这么青春洋溢,缠绵悱恻的故事情节,喜谷子深觉得,可以让它继续上演下去! 英招随手一挥,窗前那盆清翠的小草便化为了一阵飞烟。他懊恼的皱起了眉头,不行,还是不行,大抵是幻术化出来的,终归没有那日从她身上漫天飞落的花儿好看,连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若不如此,恐怕她还要考虑上许久,我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也不想再等。”短短二十年,总要精打细算一些。 “上神怎么就知道,这一招一定会奏效?那丫头看起来机灵,却也不过是个心性尚不成熟的小女孩儿,上神费如此大的力气为她织梦,终究是希望她再次倾心于您。可除此之外,明明还有很多法子叫她心甘情愿的跟您走,比如说金银细软什么的,这丫头可喜欢钱了。” 喜谷子想起前几日楼里有一个醉酒的客人闹事,明明没给钱,非说自己已经付了账,作势就要摇摇晃晃的走出酒楼。也是熟客了,薰华却死活不依,愣是将那醉汉单手拎了回来,把人家绑的像只待杀的母猪一样,倒挂在大厅里,说是不给钱就不让走,生生将人家挂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因积压的血气和酒气,那男人不但没醒,反而更加不省人事,听说直到现在都还昏昏沉沉的。之后莱喜楼有只铁母鸡的事算是传了出去,不过也得益于此,如今再没人敢在楼里赊账了。但薰华却对那几两酒钱仍然耿耿于怀,隔三差五的就要提起来,抱怨一番世风日下。 英招回道,“钱财终归是身外之物,不够保险,也不够有效率,大抵还是没有感情能抓得住人心。” 他不是没想过其他法子,可那日薰华听到自己上辈子喜欢他时,露出的鄙夷表情着实令英招心气儿不顺。从前在悬圃时,不知道她爱慕着自己还好,可现在总归是知道了,她又不喜欢自己了,英招便觉得难以接受。被喜欢着的感觉,真的会上瘾。 喜谷子端量着英招的表情,觉着实在有些难以捉摸。都说悬圃的英招神是个无心的石头疙瘩,但不得不说他懂得倒是不少,感情最能绑住人心这种话都说得出来,想得方法也着实非常之损,一朝之间,竟又要将那傻丫头拉入同一段风花雪月中,真不像是不沾染半分风月的清白上神能做得出来的。 喜谷子是不知道,英招十几万年的孤寂岁月,除了种花养花之外,旁的时间全都用来读闲书了,别说是九重天上的典籍,就是凡人中流传的坊间秘事,若和他这个说书先生比起来,也还不一定谁知道的多呢。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从那些戏本儿上学来的撩人手腕,英招是一套一套的,学起来也有模有样。薰华惹上了这么一位腹黑的神君,喜谷子这个做干爹的,很难得的替自家傻闺女忧心了一回。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怕流氓,就怕有文化的流氓。英招确然不是流氓,最多算个缺德的神仙吧。 “上神就这么肯定,她会扑通一声掉入圈套?”喜谷子狐疑的问道。 英招回头看他,“你觉得我长相如何?” 喜谷子诚实答道,“上神的容貌自然是天上天下独一份儿的,无人能及。” 英招满意的点点头,“那不就得了。” 喜谷子,“……” 英招记得戏本儿上说了,世间大抵还是美人计和美男计最为致命,他因而深谙此道。 薰华一路捂着滚烫的脸颊跑回了自己的卧房,上辈子的事她不记得了,但她这辈子还真没被男人这么撩过,尤其还是如此上乘的货色,于是抵抗力急转直下。真是没看出来,英招神面上那样清冷淡漠,撩起人来却十分有杀伤力,她这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实在抵挡不住。想起他抚在自己额前的热气,和那狐狸一般的狡猾笑脸,她就觉得眼冒金星,比方才闷在被褥里时竟还要感到燥热。于是现在也明白了几分,若真像英招说的那样,自己上辈子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那大约跟这张脸有着很大的干系。 喜谷子这会儿又悠悠的来到了薰华的房间,她房门半掩着,透过门缝儿,他就看到自家闺女满脸通红的趴在床上。喜谷子轻笑着摇了摇头,推门走了进去。 薰华听到脚步声,蹭的一下坐起身来,心虚的拍了拍自己火烧火燎的脸蛋儿,整了整衣衫,装作没事样儿清了清嗓子,抬眼看到来人是喜谷子,一下子松了气,撅着嘴嗔怪道,“原来是干爹你啊!” 喜谷子笑笑,“臭丫头,你当是谁?那倾世绝色的英招神吗?” 薰华的脸一下子又涨的通红,“哪有的事,你净胡说……” 喜谷子又说,“方才也不知是谁,跑到了人家上神床上,还被撩拨的芳心荡漾。” 薰华听闻此言气鼓鼓的说道,“干爹你偷看!” 喜谷子一本正经的回道,“我那叫光明正大的旁观。” 他坐到薰华身边,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慈爱的说道,“我知你现在心里乱得很,来跟干爹说说,你到底是个怎样的想法?” 薰华皱着眉头,看得出内心十分纠结,“我也不知道……他不愿意告诉我过去的事,只说要带我走,去哪儿也不说清楚,我想不明白。” “但你已经被他动摇了,是不是?” 薰华低下了头,“……唔,我想知道上辈子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他,又同他发生了怎样的事。” 喜谷子执起薰华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就像我从前跟你说的,现在我依然是那句话,他找上你,就说明你俩有前缘,缘分这东西啊,如果不在今生了结了,就会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线一样,再拖到来世去,生生痴缠在一起,是个顶顶熬人的东西。神仙虽然不会轻易陨了去,但惹上太多尘缘就会变的危险。 凡人想要修炼成仙,大抵都是为了逃出轮回,摆脱业和缘的纠缠,可事实上,神仙也有理不清的感情账。干爹当了万年的神仙,虽然没有扯上过这样的糊涂账,但也明白有什么账还是尽早算清楚的好。其实你心里已经做出决定了不是?想走就走吧,不用考虑太多,做神仙的,总要活得洒脱一点。” 薰华抬头看着喜谷子,眼睛里亮亮的,不知是眼泪还是别的什么,“可是若我走了,谁来帮你打理莱喜楼,谁来孝顺你呢?我知道干爹对我好,我是你捡回来的,我这条命说是你给的也不为过,你就像我的亲人一样,我舍不得你。” 喜谷子闻言也有些动容,他伸出手来环住了小丫头的肩膀,薰华将头倚在他身上,像凡间的一对普通父女一样依偎在一起,融出一片浓浓的温情来。“傻丫头,干爹也舍不得你啊。但自己的路毕竟还得你自己走,干爹能照顾你十年,却不能照顾你一辈子。无论你身在何处,只要你过的好,我就放心了。只是干爹要叮嘱你一件事,英招神不同于旁的神祗,他是你可以仰慕的人,却不是你该喜欢上的人,这一世能将这缘分断了最好,不要再纠缠到下辈子去了,切莫伤及自己的性命,陷得太深啊……”喜谷子想起了英招同他说的话,这小丫头是因为那无心的上神才陨了仙身,那么这辈子,即使二人又要不可避免的纠缠到一起,他也希望薰华不要再做出傻事来。 薰华乖巧的点了点头,“我明白,上辈子我死的那么惨,这辈子总要好好活一回。”喜谷子叹了一口气,这丫头什么都不知道…… 两天后的清晨,薰华和英招走在了离开金城的路上。离开前,薰华和楼里的每个人都告了别,喜谷子还送了她一个红色的木头项坠,叫她好生保存着。那是喜谷子身上的一节迷毂树枝,他对薰华讲,无论她走到哪里,若是想回来,只需对这项坠说一声,即便再远,它都能带她回家。薰华将眼泪蹭的喜谷子满身都是,喜谷子嘴上虽然嫌弃着,但马车上的帘帐放下去的一刹那,那双满是皱纹的眼睛还是模糊了一片。 二人在离开的路上先去了一趟草芥寺,英招说他要先去渡一个被情伤纠缠了一生的和尚,这是孽缘簿要他做的第一桩事。 薰华问道,“和尚怎么会有情伤呢?和尚难道不应该不理红尘俗世,一心向道,普度众生吗?再说了,草芥寺里就只有浅道这么一个整天昏昏沉沉,烂醉如泥的主持,哪里还有什么其他的和尚了。” 英招说,“我们就是要去渡这个一条道走到黑的傻和尚浅道。” 那这真是有趣的紧了,被说书先生养大的薰华打小就对戏本上的那些风月事着迷。什么皇子和皇帝老儿抢女人呀,城中大户的千金被云游的戏子拐走了呀,李鳏夫思慕上十三岁的女娃娃什么的,这样的故事她简直如数家珍,让她讲起来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这回故事的主人公竟是那每天醉生梦死的和尚浅道?他日日在莱喜楼里胡说八道的骗酒喝,这次可算让薰华碰上机会了,没准儿还能抓住这个光溜脑袋的小辫子治他一治呢,薰华在心里贼兮兮的想着。 英招显然摸透了她的小心思,一记爆栗打在薰华的脑门上,简直生痛得很。他哪里都好,就是眼力太快,爱捉弄人,一点都不怜香惜玉。薰华想不明白,他这么一个活了十几万岁的神仙,怎么就这么为老不尊呢? “华儿,你莫要用你那并不怎样灵光的小脑袋想些鬼主意,咱们这程是去办正事的。” 几日相处下来,薰华大约已经摸清了英招的性格,虽然这人着实是一个腹黑毒舌,又狡猾的要死的老狐狸,但他还是一个心软嘴硬,做事说一不二的人。薰华晓得只要他说是正事,那她便万万不能捣乱了。 “嘿嘿,我怎么会想鬼主意呢?英招你有没有在我脸上看到两个字?”薰华满脸堆笑的看着他,俨然一副傻兮兮的狗腿相。 英招也捧着她的脸装作认认真真的上下打量,“诶呀,华儿,你脸上确实有两个大字在闪闪发光啊!” “是不是‘乖巧’二字啊?”薰华眨巴着眼睛,有些期待的问道。 英招摇摇头,“看着不是,倒更像‘白痴’二字。” 薰华感到自己的脸在僵硬的抽搐着,而英招则撇开脸去,在一旁悠闲的摇着纸扇,一脸的神清气爽。后来她才知道,英招每次在嘴皮子功夫上占了便宜总会如此的心情愉悦,简直变态。 总归是说不过他,薰华便又央求着让英招同她讲讲浅道那厮的红尘往事。英招笑着合起了扇子,随手撩起马车上的珠帘向外探了探。他们的马车已经驶离了热闹的市井,人迹渐渐断绝,前面不远便是连接市井与城郊的红木林了。 英招轻轻开了口道,“路还远,眼下也闲的紧,这个故事在驶出这片林子前方能讲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