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攸站在屋门处,忿忿的想:大将军啊!你今天不是刚去种了一下午地吗?你怎么一点都不累,一点都不困,还这么大的劲头呢?! 然而,她也只能老老实实的转回身去,问道:“大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屋里光线一暗,似乎是赵扬把灯吹灭了一盏。很快,吴攸身侧就响起了赵扬的声音:“你跑这么快做甚么?” 吴攸抬头看去,发现赵扬已经披上外衣,跟着走了过来。他眼帘微垂,眸中的光却掩盖不住,仍烁烁闪动着,看向自己。 不知是初春夜晚的寒风还是什么,吴攸浑身忍不住有些微微发颤。 吴攸想起,她还没有回答赵扬的问题,便匆匆收回了视线,熟练的使用起了自己的得力武器:示弱。 她干咳了两声,道:“小人身体还未痊愈,有些劳累,想尽快回去……歇着。” 赵扬闻言,忽然停下了脚步,问她道:“你冷么?” 吴攸一边哆嗦着,一边答道:“不……不冷。” 又道:“大将军也该早些歇息,万一明天还要种……种地、练兵、看公文……大将军日理万机……何必继续跟着小人………” 赵扬有些奇怪的道:“我正是要回去歇息……” 吴攸发现自己又犯傻了,赵扬和她,住在一个院子里,他不是有意跟着自己,只不过是顺路而已。 正当她懊恼的当口,忽然觉得肩头一暖,带着赵扬的体温和气息的宽大的外袍落了下来,披在了她的身上。 吴攸恨不能用赵扬这件宽大的袍子把自己连头带脸裹上算了,然而最后,一息尚存的理智还是阻止了她。 往好的方面想,有了上次那一半盘缠,再加上每天攒下来的钱,离开这儿已经不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目标了。 更何况,吴攸想,自己还需要时间,再把体能提高一下。这次回来,虽然说还是晕,但好歹没有倒,这就是一个进步,是在军营了苦练什么足力、手力、身力的结果。 吴攸和赵扬一前一后的往后院走着,月色如霜,洒落在这大将军府本来就有些冷冷清清的院落里,更显得萧瑟寂寥。 为了给自己壮壮胆子,同时为了掩饰一下刚才的尴尬气氛,吴攸故作轻松的哼起了歌:“我从山中来啊,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 赵扬从来没听过如此有趣的调子,他快走了两步,来到吴攸身边,却发现吴攸不唱了。 两人这时已经走到了院子门口,赵扬问吴攸道:“你……唱的……可是江沅的曲子?” 吴攸咳了一声,道:“不是……是以前……从前……” 吴攸想起了临行前做的那一场梦,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忽然就唱起了这一首歌,原来,是从梦中来的。 她没有留下多少童年的记忆,即使是有些零星的片段,她也不愿意过多的去回忆。或许唯一想起来不会感到伤怀的,也就只有这么一首歌谣。 她一抬头,发现赵扬又停在了她的面前,自己差点撞上了他。 黑暗中,赵扬没穿外袍,只穿着里面白色的衫襦,显得格外修长挺拔,又带着武人的矫健结实,有点咄咄逼人的气势。月光把他端正英俊的脸照的半明半暗,吴攸不敢和他对视,只得把目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 赵扬背着手,低下头来,他的声音带着一点胸腔中的震动,让吴攸很难集中精神,去听他到底在说什么。 赵扬问道:“你此番前往常州、朔州,一路上,都看到些甚么?” 吴攸想起这一行的经历,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她还没来得及答话,只听赵扬又道:“原本齐地诸州,土地肥沃富饶,百姓安居乐业。所谓‘路无豺虎,仓禀丰实’。可如今,是什么景象,想必你已经都亲眼见了。” 赵扬后退了一步,低声道:“有人做书如是说:‘州县残破……以齐地为甚……荒草千里,是其田地;万事空虚,是其邑户;乱骨相枕,是其百姓;孤寡老弱,是其遗人……’” 这几句话,让吴攸眼前浮现出了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原来赵扬也知道百姓的疾苦么? 赵扬俯身看着她,他离吴攸如此的近,两人的鼻尖几乎贴在了一起。 吴攸已经退无可退,正想侧过头去,忽然赵扬背在身后的手伸了过来,往她的怀中被塞了一个东西。 她低头一看,心脏差点停止了跳动——那不正是她昨夜找了半夜的本子吗?! 正当她惊讶的时候,赵扬在她耳边问道:“徐先生说,你要回江沅去成亲,是真的么?” 吴攸把自己的本子紧紧抱着,几乎都已经快喘不过来气了,听到赵扬又抛出这个炸/弹的时候,她只是木然的摇了摇头,道:“不是……” 谁知,赵扬又紧接着问道:“你可曾与甚么人定亲么?” 吴攸张了张嘴,也没说出什么,过了一会儿,方才道:“我,我没有、我没想过,我是说,我不想结……” 赵扬听见“没有”两个字,眸光忽然又闪动起来。他低头端详着吴攸垂下的眼帘,吴攸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着。她将那个本子抱在胸口,又是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 赵扬今天一滴酒也没有沾过,可是他却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这样看去,吴攸的侧脸有一种少女的青涩的柔美,然而同时,却又莫名的有几分和她的年龄不太相称的沉沉感伤。 这让赵扬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脱口道:“你可曾想过,留下来……。” 没有,我从来没想过。吴攸想。然而,赵扬明亮的双眸在她眼前闪烁着,这让吴攸心里的话在舌尖、在唇边不停打转,可就是……说不出口。 她低下头去,把手里的本子卷来卷去,低声道:“小人知道,大将军有鸿鹄之志……早晚会……成就一番事业。而小人……小人只想按自己的心意……平平静静的过完这一辈子。” 她绕开赵扬,指着院子里,道:“大将军您看,君若扬尘土,妾若庭中木……风起之时,机缘巧合,偶得相遇……却早晚是……终有一别……” 赵扬对这个回答显然很不满意。他刚想板起脸来反驳吴攸一下,但是,他耳边响起了徐先生的话:“吴姑娘看起来,好像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大将军若是想让她留下,还是要慢慢打探清楚她的心思,不要操之过急。” 这时候,只见吴攸匆匆忙忙的把身上那件长长的袍子脱了下来,递给赵扬,道:“大将军啊,小人……” 赵扬看着吴攸,一点一点的向她靠了过来,越来越近。他身上那种凌厉的杀气都收敛了,吴攸却仍然感到十分慌乱不安。 就在她的心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的瞬间,赵扬停住了,把她举着外袍的手轻轻一推,道:“你披着罢。” 随后,他一个转身,往自己的正屋走了过去。 ***** 吴攸看他走了,长长叹了口气,推门进了自己屋里。 进屋之后,她赶紧把灯点上,翻看起了自己的本子。刚一打开,看见那开头一句,她就差点没一头栽在案上,心想:吴攸啊吴攸,你想快点跑路的心情,还能表现得更明显点吗?! 她再往后翻去,发现前面自己算路费的几页并没有被人动过,这也难怪,这里的人们不知道阿拉伯数字,估计以为是什么奇怪的记号。 再往后看,到了自己给赵扬讲故事的纪录那里,只见每页似乎都添了一两行小字,像批注一般。字体刚劲有力,不用想也知道是赵扬写的。 快要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吴攸打了一个哆嗦——她还清楚互的记得,那上面是自己听了赵扬教赵玉弹琴之后的信手涂鸦。 她忽然想,自己如此丑化赵扬的形象,赵扬之所以说要让她留下,该不会是想着想个办法,慢慢收拾她吧? 不过,她又自我安慰的想道,她画的这么夸张,以这里的人的审美,应该是很难把这个形象和赵扬联系在一起的。 她满怀紧张的把眼前这一页翻了过去,定睛一看,却发现,下一页……是空白的! ***** 赵扬进屋以后,命屋内的侍女将灯点上,自己却只是在屋内稍稍坐了片刻,便又披了件外衣,走了出去。 路过吴攸的屋子的时候,他唇角一挑,脚步放慢了些,却不曾停下,径直沿着来时的路,走向了书房。 待到灯光燃起,赵扬端坐在案前,对那跪在堂下的人沉声道:“你可查到了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