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泽哥哥。”龙澄心张嘴叫了一声,松开手失神的向前走了两步。那白光耀眼,她金色的眼瞳竟是一眨不眨看着黑影慢慢浮现出白光。 敖沥泽一身黑衣,剑眉入鬓,星眸漆黑,目光冷锐,苍白的皮肤和冷硬的脸部表情使他整个人看上去阴郁可怖,异常冷厉。 白葭看得一愣,却是很难把眼前这个颇具病态感的男子和那条狰狞丑陋的黑蛇对等。 龙澄心近乎失神的望着敖沥泽,因这失而复得而激动欣喜,只觉得眼眶又痒又热,但她咬住嘴唇硬是把泪憋了回去,声音哽咽,“几百年了,我终于再见到你了……沥泽哥哥。” 在她微微笑起的时候,那一行积聚了百年的泪却还是自眼角一下渗出。 “澄心……”敖沥泽垂眼看着记忆中那个任性娇俏的少女出落得如今这般钟灵毓秀,眼神像是被潮水浸透的沙子软了下来。 身披霞缕嫁衣,头戴紫霓锦纱的龙澄心灵气逼人,简直美丽得不可方物,他的心中既是惋惜滞重又是欣慰难以,眼底极其细微的光寂寂熄灭,“澄心,今天出嫁就不准再哭鼻子了,现在的你比我曾能想象到的还要漂亮。” 南淮池同敖沥泽自幼相识相伴,那一瞬间的眼神变化没能逃过他的眼睛,敖沥泽的话让他心口的伤一下刺痛起来,他忍不住唤了一声,“沥泽——” 听到那熟悉的称呼,敖沥泽却迟疑了一下竟不知如何应对挚友那复杂的目光,他沉默的视线最后落到南淮池心口的湛碧之上,只见白气缕缕若烟从伤口渗出向着自己的方向袅袅飘来,他眉头似有不悦的蹙起。 “够了阿池,你以龙气为引凝起我的意识,会消耗你的元神致使寿命骤减,元气大伤。” 什么?凝聚起意识竟会需要消耗元神? 龙澄心正为那一句由衷的夸赞暗自心中酸楚不已,此刻闻言一震,霎时回身,直直盯向南淮池的眼中除了焦虑外还有一种似是受了欺骗的无声质问。 敖沥泽见南淮池不动,没有要止息的意思。他的视线从那蜿蜒的湛碧龙形往上慢慢落向南淮池,只见一顶缠绕的橄榄金枝冠环在额间,在漆黑的发丝间熠熠生辉。金冠之下,是一双如同金轮曜日映照深海的眼瞳,是一张沉稳坚毅的脸。 “一直以来你的愿望不就是守护龙族一众么?若今日你消耗了元神,往后你一个病体拖沓的虚弱族领又要如何带领保护龙族?” 话说得切中要害,敖沥泽向来比谁都了解南淮池。 果不其然,南淮池闻言,眉目间神色微微一变,眼底闪过一丝索然寂寥。他抬眼去看敖沥泽,抬起手以指尖点向自己心口。那条湛碧的蜿蜒龙形像是被什么吸引,竟是环绕着指尖迅疾游动起来,最终猛地一蹿,钻入了指尖所指的心口。 每一个王者都必须懂得割舍,权衡,要接受放弃和遗憾。那个正直的少年在百年后终于愈来愈接近年少时自己心中向往的那个王。 敖沥泽迎着南淮池的目光似是无声的赞赏,继而视线又留连于那个在自己心中一直不曾长大的少女身上,目之所向的龙澄心却根本没有察觉,而是满心却担忧着南淮池。 他不着痕迹的掩去了心中的萧瑟,削瘦的脊背挺得笔直,负手紧握成拳,傲然而立。“阿池,我们三人自小一齐长大,可惜我如今却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我把我们任性的小公主交托给你了,从今以后你要替我好好守护她,使她一生无忧快乐,朝暮不知何愁。” “我会的。”南淮池知道敖沥泽说出这番话是多么沉重艰涩。他像是吐出一个誓言,郑重点头沉声道。 龙澄心望着敖沥泽透明的身形,心中难受。自百年前卧病昏迷醒来,龙澄心便再没有见过敖沥泽也完全没有他的消息,所听闻的也只是他为救自己触怒诸天被惩数百年现世流离。谁想百年之后,归期将至时得到的第一个消息竟是令她震惊的敖沥泽被人诛杀于现世。 “沥泽哥哥……”龙澄心还像小时候那样拖着尾音亲昵的唤敖沥泽。然而,她的眼神愧疚自责,像一个犯了错不知所措的孩子。她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颤抖的哭音,“都是因为澄心,诸天才会惩罚你游离于现世毫无归宿。可明明百年之期就要到了,眼看你就要重得自由,却偏偏有人下了毒手。” 其实,龙澄心也隐隐知道连水鬼都不能轻易对付的白葭不太可能杀得了敖沥泽。而她对于白葭这个“凶手”所表现出的巨大愤恨和怒意,无不来自于她心中的悲切和对自己的自责和恼怒。 这一场龙族的叙旧,一旁的叶阑声和沈兮夷不约而同的谁也没有打扰。只是,两人听得龙澄心所言,俱是心中诧异这龙族小公主竟是对诸天降施给敖沥泽的残酷惩罚一无所知,以为违逆天地只是流放现世,甚至天真的认为这便足够残酷。 一旁的白葭望着这龙族三人各自目光所向之处,一贯大咧咧的她却敏感的察觉了什么,心中忍不住涌现一股酸楚伤感来。 制定得了命运,掌握得了天数,但是这至高诸天何曾能控制情感,若是有情,那便是这天地规律间最大的变数。 龙澄心眼里蓄满了泪,她微微抬脸睁大眼睛,睫毛闪了两下,忍住了哭泣。“沥泽哥哥,告诉澄心到底是谁下的手,澄心替你报仇。” 尽管伤心,但龙澄心见到敖沥泽就像是回到了百年前,还是那个会跟在敖沥泽身后牵住他衣角,甜甜的唤他,对他无比依赖又十分爱哭的小女孩。 白葭闻言,不由又看了一眼龙澄心。认定自己就是凶手的龙澄心刚刚不但没对她恶语相向的指认,而且没有提到她只言半语,甚至连眼角一个瞟过来的暗示眼神也没有。 敖沥泽沉默下去,终是垂眼看向四旁。视线在掠过沈兮夷和叶阑声的时候停了下来。他的眼睛幽漆如宛如两个空洞,他背着手居高临下的俯视叶阑声,“原来你就是叶阑声。” 这是一句听上去略有深意的话,叶阑声听出了他语气中隐隐的桀骜和失望,而在他转眸看去时,敖沥泽已转向白葭。 “白葭,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他注视了白葭片刻,似在打量她。 虽然是两个多月前的事,而化成人形的敖沥沢此刻也不是那种狰狞可怖的样子。可白葭对想至自己于死地的“黑蛇”心底仍残留有恐惧,但她不再像一开始那般畏缩胆颤得不能自已,而是鼓起勇气,神情警戒的直直迎上他的目光。 敖沥泽惊讶于白葭的变化。眼前的女孩此刻虽隐隐有害怕,但完全不似当初那般心胆俱裂的惊骇慌乱而是固执的不肯移开视线。那坚定清亮的眼神使他想到了什么,眼底悄然掠过一抹深色。 龙澄心见两人目光相触,白葭神情僵硬却硬是不退缩,她转向敖沥泽追问,“沥泽哥哥,真的不是白葭么?有人告诉我,是她杀死你的。” “不是她。”敖沥泽回答。 “难道真的是李良歧?”龙澄心大感意外,不由脱口,“你们不是朋友么?” 这龙族乃至天地间几乎无人知道他与李良歧有所交集,听得龙澄心这么问实在有点出乎敖沥泽的意料,他诧异的转向龙澄心,无声的询问她。 “有一次我没和你打招呼偷偷去西泽玩,曾撞见过李良歧来找你。”龙澄心老实答。 敖沥泽沉默了一下,沉声,“不是他。” “若一定要说是谁杀了我。那就只会是这□□的,翻手云雨的至高诸天,是祇制定的天地规律以及那把万物玩弄于鼓掌的命运。”敖沥泽那一刻仰头向苍穹看去,目光凌厉,神色不甘。 灰色的云在安静有序的迁移向东,西方渐渐的有日光金亮慢慢攀延而来。 南淮池眼底有光闪烁而过。数百年前他最后一次见敖沥泽时,他也是这般桀骜的负手独立于自己眼前,坦然的接受了六斩九刃的屠戮,头也不回的径直踏入了淬鳞之火中。 敖沥泽在那个瞬间浑身的那股张扬和不屈是那样的咄咄逼人,不容忽视。沈兮夷被他身上那种激烈澎湃的情绪所震慑。 化生于归墟的百万灵众向来没有过多起落的情感,一派和谐,就像一片被圈在一隅浅小河塘的死水。即便是看尽生魂那一场场纷乱的人生,也不明白何为情感执着,何为悲喜成魔。 白葭望着眼前的敖沥泽,他的话让白葭从心底由衷生出一股敬佩。即便遭逢那般残酷的对待,最后竟还能秉持这般反骨傲气让她对敖沥泽刮目相看。 这时,天际积压的厚重云层里透出一丝金沙般的细光,那光正好射到她的脸上。她抬手拢在双眼之上,眯眼侧首去看天宇,天际漏下的那一缕光线,清亮,刺眼却没有温度。 “大胆逆龙,休要胡言乱语再执迷不悟。这数百年间所受的刑罚惩戒难道还不足以让你诚心悔改,意识到错误?竟还敢如此诋毁至高诸天。” 沈兮夷刻意压低了声音,她的声音一向从容有度,平稳不乱,此刻听上去却急促了些许。她那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中此刻有光流转。 听到这样带着反常波动的叱责,叶阑声不免有些惊异的转眸看向沈兮夷,但见她那从容的意态竟微微紊乱。 敖沥泽低眉垂下视线,眼中尽是未敛的冷傲,他的目光落向沈兮夷,看到她左眼角下那 朵妖冶盛放,殷红如同垂落血泪般的红莲,眉梢忽的一挑,“掌镜人,沈兮夷。” 不待沈兮夷回答,他接着往下说,“不用你提醒,龙族不似人类一般有生魂转世,寂灭之后只有意识残留。而现在意识也即将消亡的我,就算再如何触怒诸天,想必祇也再无任何手段来折磨我。” 他眼神讥讽,冷嗤一声抬起背在身后的手放在眼前,他看着自己的两只手臂已然虚无透明。“可惜祇只能惩肉身,却禁锢不了意识。也不知祇是否知道我至死也不会屈服。” “沥泽哥哥。”龙澄心失声惊叫,她呆愣的半张嘴,眼睛睁得滚圆,鼻子的酸楚猛地蹿进心里,眼泪一瞬间聚集在眼眶拼命打转,模糊了视线。 南淮池没想到以龙气聚起的意识这么快就要消散了,他脸色发白的盯着凝视着敖沥泽,用力握紧了手中的龙骨,直握得手指痉挛发白,却没有再动丝毫。 “你为何就是不肯向诸天低头?这个世间有你爱的和爱你的人,若你承认错误便有可能重回他们身边,难道你走到如今这般地步也一点不曾后悔过么?” 这个问题,沈兮夷想了数百年也一直没明白,她一直很想弄明白他们一个两个到底都是执着于什么而如此不惜一切代价,以卵击石,违抗诸天。这天地规则难道真的有那么难以忍受么? 众人一道静下来,这个疑问的答案任谁心底也有不解。 “我不曾后悔。你所说的只不过一个被大多数人用来诱导屈服,却近乎逼迫的陷阱罢了。”敖沥泽想也不想的给出回答,可语气中的那股笃定却又让人觉得他已经过透彻的深思熟虑。 “正是为了所在乎的一切,我才不接受这既定结果。天地万物均有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利,又岂能甘心于像颗棋子一般被操纵命运。况且,我们龙族自上古便是向来不甘于任何人低头,退居地心也只是遵守战败于诸天后的承诺。” 那是一种渊源流传下来,骨子气魄里的桀骜。说这话时,敖沥泽又成了数百年前那个指点天地,不畏一切的英气洒脱少年。 南淮池一时失神,而龙澄心则紧紧的捂住嘴巴,拼命的眨去眼里泛起的泪光。 “除了承诺,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住我们。这一点,人心原本同样如此。而至高诸天所忌惮和不能忍受的便是这‘臣服’于祇却不能被束缚掌控的一切。” 沈兮夷虽早猜到会得到敖沥泽的否定,但他眼中那种坚定决绝,语气中的狂傲让她心底那茫然不解更加深刻。 敖沥泽扫了一眼众人,眼神忽的闪过一抹讥诮,嗤之以鼻道,“我流离于现实数百年,大半时候都因浊气侵蚀而浑噩不知一切。偶有清醒时却发现诸天创造的凡人在千百万年繁衍生息之后,竟演变出一种奇怪走向的认知,那也被认为是一种畸形变态的残酷之美。他们认为忍辱负重,逆来顺受是一种崇高的美德,伟大的精神。自我安慰的坚持一切苦厄皆会在忍受中有结束之日;倘若不结束,往往便也是软弱的哀叹一句不幸,就着这不幸一蹶不振度日。” 白葭听得心惊,敖沥泽所言真实而句句在理。她仔细想想,发现自己从小到大也为了各种原因一直在忍受。虽然她也有过抗争,而那像涟漪一样的微弱抵抗却成为了如今被认为性格固执的充分理由。 就在那一次次偃旗息鼓的小小抗争里,白葭早已忘记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从前,每个人都会有一个或者几个梦想,而成长后几个人可能也没有一个说得出的梦想。我们都在生活中忍受着,不断被它磨砺去棱角和想法,变成这个社会上一个别无二致的零件,嵌入一个可以随时替换上其它零件的特定模板的位置里。 有想法并敢于指出,坚持不屈从的是敖沥泽,也是李良歧。他们即使被残酷惩罚也不服从至高诸天制定的游戏规则,不做一枚生来定数,死有定时的棋子。 对于敖沥泽这样露骨的不屑轻视,白葭心中只觉悲悯无力,无言以对。 “一旦心灵意识和想法被奴役,那么即使给予你天地给予你一切又有何用?你依旧只会被束于那个小小的囹圄中。” 敖沥泽微仰起头,看向辽阔虚无的天地,仿佛看到了什么眼中却是一片空茫幽深,他的目光忽的垂落至沈兮夷身上,意味深长的挑起唇角。 “天地间,归墟灵众是诸天最满意的创造,而现世人类虽由诸天亲手创造,现在也看似循规蹈矩,但其实依旧暗流涌动,存在许多不安定的因素。” 这一番话,褒贬自明,听得沈兮夷心中一片混乱,四肢冰凉,一时竟不以敖沥泽狂妄论天为忤逆。 四下里众人皆是陷入沉思,表情或明或昧,或疑虑或伤悲,百态纷呈,一时间陡然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