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S市已连续下了两个月,大地上无处不是跳动的雨点水珠,湿漉漉的一片。而经过上午那场骤然而至的滂沱暴雨,排水不畅的马路立刻积聚成了一片浅浅的河湾。 白葭抬头看灰蒙蒙的天空,只见细密的雨丝不断,一根根倾斜着直直落下,这些无根之水像无数箭从天射落。 她想着什么咬着嘴唇,习惯性的转着手里的伞柄,听着雨花被转出去细微的声音,忽然动作一顿,抬起左手。一条红缎带被打成一个跃跃欲飞的蝴蝶结系在了手腕上,结心下垂着那串琉璃红风铃。 白葭有些犹豫不定,抬头瞄了一眼走在稍前罩在黑风帽下的叶阑声,只见他像是周身张着一道天然屏障般雨水不沾身。 她回到住处找到了这串妨音,想也不想便猛力摇动了风铃。那铃被摇得上下翻飞,但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她撑着伞走到屋外宽敞处,对着天空胡乱摇了好一阵,就在几乎确定这妨音就只是单纯的一串哑铃的时候,叶阑声出现了。 当时的叶阑声面色复杂急切,甚至带着些慌张,与她先前所见的那个透着冰冷气息,没有情绪,一脸冷肃的提灯者判若两人。 “他在哪?”叶阑声打量了一圈,发现只有拿着妨音站在一旁发怔的白葭,他皱起眉头,一把捏住白葭的肩膀,眼底闪过一抹细碎亮光,“你见到李良歧了?” 白葭被他异样的目光吓住,讷讷摇头,下意识的抓住了颈间的那枚凌笼八角镜。 叶阑声见她的举动,眼眸一沉,意识到自己太过紧张。他抿紧唇,松开了白葭的肩,眼眸异常冷淡的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的转身。 白葭动了一下被捏得生疼的肩膀,略踌躇,立刻紧跟上去。瓢泼大雨后的路上空无一人,跟在叶阑声一步之后的白葭不时去瞄他,那些疑问已在她肚子里反复打过草稿,几乎就抵在舌尖,只是她不知为何总觉叶阑声此刻压着愠怒,因此不敢轻易提问,于是两人在沉默中一前一后走了一路。 来自归墟的叶阑声虽然让白葭隐隐畏惧,但她性子生来倔强固执。若是脑袋一热任何顾忌犹豫也能瞬间被抛诸于脑后,无论什么事一旦决定也是绝不回头。白葭此刻瞅着一旁流经濯吾河的河水,见水面涤荡,微波粼粼,觉得自己这般扭捏来去也不是办法,心下一横,鼓起一口气,决定索性一股脑的把问题先问了。 “叶阑声……” 她当即利索开口,然而走在稍前的叶阑声忽然停了下来,脸则转向一侧方向,眉头细细皱起。 白葭猝不及防下几乎撞上去,刚蓄起的底气被这一干扰立刻被抽去大半,她小心的看向若有所思的叶阑声。“你怎么了?” “叶阑声?”白葭见他没反应,迟疑地又叫了一声却立刻收声,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哗啦啦——”沉重巨大的锁链拖沓声夹杂在雨声中。那声音伴着雨声持续不断的淅沥,微乎其微。 那古怪而低微的声音让白葭实在不能确定这声音是不是雨声所带来的杂音。她半垂下眼睛,下意识的仔细竖起耳朵,用全身的感官竭力去辨别雨水中的那细微的声响。 “哗啦啦——” 这回白葭听得真切,心下不由一惊。那声音拖沓而沉重,听上去竟像是一条巨大的锁链被拽动而发出的轰隆声。而且,这本应响彻天地的轰鸣声却不知怎的被压缩了不知多少倍,竟然成了比雨声更细微的声音,若不细听,根本毫无察觉。 也不知是否错觉,随着那声音一阵阵响起的同时地面似乎微微的抖动起来,仿佛底下有一个震源在扩散。 白葭确认声音后,原本挤紧的眉目刚舒展开一点,又立刻紧紧蹙起,她忧虑不安的转向叶阑声,“你听到了么?我感觉这地下好像有什么在动。” “你也听到了。”叶阑声并不转头,却也不是问白葭,而是语气冷淡的总结了一句。 他抬头向阴沉厚重的天穹,漆黑的眼珠里倒影出一抹扭曲的白光,眼神在那个刹那凝起,手在宽大的黑袍中迅速抬起,五指在虚空中一收,那一盏黑色的祭魂转魄灯瞬间出现。 白葭见叶阑声眉目紧锁,收紧了握灯的手指,惊觉事情有些不同寻常。经历过那些匪夷所思之事的白葭心中一时间闪过各种可怕念头,她不由上前一步,半躲在叶阑声身后四下瞟着,压低声音问,“这地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要出来?” 话音刚落,头顶仿佛裂开般发出一阵“轰隆隆——”的巨响。 伴随这天际穿云裂石的巨大轰鸣声,一道巨大的惨白闪电劈落,整片大地倏忽间亮如白昼。天地一下被白色照灭了色彩,成了奇谲的黑白。 白葭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响惊得跳起,心中如猛鼓重锤,脸色褪尽。而在这响遏行云的声音中,她无比清晰的听到了巨大锁链“喀拉啦——”的断裂声。随着铁链的最后一声清脆的崩裂声,顿时江涛翻涌,狂风虐旋,飞砂走石间一个奇异而尖利的巨大声音划破苍穹。 那声音悲戚而激愤,白葭打了个寒颤,若有所感的抬头。 头顶十数丈高处,雷霆万钧里凌空盘踞着一条银鬣白鳞的巨大白龙。它向下垂首,龙角崎岖如遒劲榉木,其间有紫霞瑞光氤氲,两只金色眼眸仿佛一对高悬的曜日,两道细细的瞳孔亮如闪电,周身云层缠绕,四下充满了压迫威慑感。 白龙盯着地上的两人仰首翻腾而起,随着一声穿透云霄,震裂大地吟啸声激鸣而起,霎时间风云极速变幻,天穹如同大海掀起巨浪,隆隆轰响中雨水恍若海水倒灌而下。 “是你,是你,终于让我找到你了。”电闪雷鸣中一道恨蚀穿骨,隆隆惊雷般的吼声震得天穹云测片片碎裂,那巨大金轮龙眼满是戾光,向着白葭看落。 龙?这就是传说中的翱翔九天云霄的真龙! 风刀凌厉掴打白葭的脸颊,雨水兜头罩下,然而她在巨大的震撼中竟忘了自身处境,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僵硬的抬着头,满脸惊楞与白龙相视,只觉得头皮酥麻。在她怔立原地的时候,那盘踞穹宇的白龙忽的一个俯身横冲下来,带起拔起树根,席卷一切的猛烈风浪。 就在这一道蜿蜒的白光直直落进白葭眼瞳,寸寸放大时,一道七色彩虹忽然出现在了前方。彩虹光晕斑斓,边缘氤氲模糊,环成一个保护罩圈,从头顶仿佛是一口钟罩住了白葭和叶阑声。 “别愣着。”叶阑声上前一步,把祭魂转魄灯推向半空,冷声喝道。 白葭被叫回了神,看着空中扭结游动的白龙,想起方才近在眼前的龙首,那惊险至极的一幕,以及那对灯笼般硕大刺目的金色眼瞳,还有那张几十个自己都不够塞的血盆大口。一股巨大的惊骇骤然袭上心间,她慌乱无措的煞白着一张脸,无处安放的眼神求助似的投向叶阑声。 只见转魂祭魄灯悬在叶阑声身前的半空中,他脸色凝重的双手迅速交错,手势如若莲花开绽,随着他的动作,灯身八面如同一朵黑莲幽幽展开,中心一朵绚丽的莲花浴火燃烧。护在头顶的那道七彩护罩陡然加固一般从上而下闪过一层温润柔和的光泽。 白龙径直俯冲而下狠狠的撞击那七彩虹罩,发出山石崩裂的巨响,几乎震碎白葭的鼓膜。在那样猛烈的撞击下,虹罩纹丝不动。白龙的金眸银仁内骤然有风暴卷起,它愤怒凄厉的向天长吟,龙尾横扫,在飓风中再度疾冲而来。 叶阑声余光瞥见因承受不住这刺破九霄的利啸而面色痛苦的捂住耳朵的白葭,双手倏忽变幻下,灯芯莲火一盛,周身虹罩收起幻化做一朵巨大的七彩莲花升腾而起。白龙迎面撞击而上,吃痛下发出一声低啸,而后偏了方向,直上云霄。 “净幻御莲!祭魂转魄灯!”云中传来尖利的吼声,白龙双目如电射向叶阑声,“提灯者?你是提灯者!你为何要助她?!为何要助她!?” “你们龙族和地祇一般,向来和归墟现世立有天堑阻隔。你如今逾越天道,可知有何后果。”叶阑声仰头冷声质问。他的音量不重,但却清晰的穿透滔天水浪声和霹雳雨水声,直入天穹。 “这个我自心中有数,用不着你多言。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为他报仇。” 白龙不欲再多言,它在天际激烈的缱绻翻腾,搅动漫天厚重云层。积云压境,雨水流泻而下,江涛澎湃,水势滔天而起,水天连成一幕,在狂风骤雨中,波澜壮阔。 “那是什么?”白葭忽然伸手抓住了叶阑声猎猎翻飞的衣角,盯着某处忽然出声。 就在滕翻汹涌的水幕里,有无数红色的点忽上忽下幽幽浮现在水中。那些红点就像黑夜中伺伏的饿狼眼睛,诡异渗人。 叶阑声瞥了一眼,只见黑色的水幕上星星点点密集的红点后隐隐掩着许多半人高的黑影。“那些是趁机兴风作浪的水鬼。” 白葭紧紧盯着,目光不敢松动,只见水幕纷纷裂开无数口子,那道道开口就像是布被锋利的爪子撕扯开留下的痕迹,从那裂开的口子里纷纷跳出一只血红眼睛的黑猴子,它们龇牙咧嘴,面目狰狞,锋利的爪子闪着寒光,发出凶戾的嘶叫。 “它们由无辜枉死者所化,积怨不得除,喜以增同类泄愤。小心它们的爪子,一旦被抓伤,你就会变成它们的同类。” 叶阑声边说,双手边不断变换手势,眼见与白龙斡旋的那朵七彩莲花一瓣瓣凋逝。他抿起唇,踏出一步,双手重新动作,手指交错作莲花手势,虚空中陡然盛开出一朵更斑斓巨大的莲花来,每片莲瓣都剔透晶莹。 白葭听得心思疯转,手下牵住的衣角一动,叶阑声却是离了自己身旁。她一惊,顾不得跟上叶阑声,因为她和那些水鬼血红的眼睛对上了视线。殷红的眼珠让白葭不寒而栗,她抱着遇熊的侥幸咬牙僵直不动。 水鬼们盯了白葭片刻,忽的四肢着地向着她奔跳而来。白葭在它们动的刹那,条件反射的拔腿就跑。 有了那么多奇谲诡异的经历和命悬一线的遭遇,白葭反而更怕死,也更惜命。她不知道上辈子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导致她这般倒霉得碰到如此多匪夷所思之事。就像现在,她竟被小时候外公床头故事中的“水鬼”所追,夹路而逃。 白葭逆风夺路狂奔,迎面的一块飞石击中她的鼻子,温热的血顺着人中流到嘴里,她也顾不得。 奇怪的是,那些明显能追上她的水鬼只追了她一段,便兴致缺缺的半途转了回去,三五成群的遥遥聚集在一处。 白葭莫名摆脱了这惊险的追命,定下心神,抹了把隐隐作痛的鼻子,警惕的向后看去。只见那些水鬼血红的眼睛一齐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身侧某个方向,似乎忌惮者什么又似等待时机般蛰伏不前。她转向水鬼视线所向,眉头拧起,顿时明白了它们的意图。 那群水鬼真正的目标是不远处的叶阑声,为此甚至都不在意自己这个活生生的人。 水鬼,白葭以及正与白龙相斗的叶阑声,三方静默而立互相对峙着。忽然,那一堆黑色中有两点殷红动了一下,一只水鬼呲牙发出一声戾啸,红着眼睛径直从背后猛扑向叶阑声,其余见状,也纷纷骚动起来。 白葭见状,想也不想,立刻飞奔回去挺身挡在叶阑声身后。 那只水鬼见白葭横里蹿出挡路,赤红的眼睛如血,发出一声非人非兽的凄厉嘶叫,张开锋利如刃的五爪,向着白葭兜头狠狠抓下。 叶阑声听得铃音以及身后动静,顷刻转过眼来,在看到身后一只水鬼利爪距离白葭眉心数寸之上迎面抓下时,他的心猛然一滞,瞳孔极度收缩,一瞬间眼前似幻影般划过一个破碎的画面。 可一切都太迟了,他已经来不及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