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往来的快进镜头在一阵念经似的嗡嗡声中,终于抵达了和时间相符合的速度,恢复了常态。 白葭的那种从人多势众里寻求安全感的做法,此刻却并没有起任何作用。她踌躇了一下,极其不情愿的勉强转回来。 “刚才……多谢你了。”白葭别开视线,却同时忍不住拿眼角的余光偷偷去瞟叶阑声,“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死了。” 对于叶阑声,白葭依旧保持着一份警惕与害怕。她不知道叶阑声是否为带自己再度魂归彼岸而来,一时间心中飞快的转着各种念头。 “你上次就该死了。” 叶阑声眼神深邃的盯着低头却满腹小心思的白葭,声音冷沉。 叶阑声没有顺着话客套的意思,一句话直接把白葭噎得半死。她小心瞄了眼叶阑声,不解的小声嘟囔,“那、那你很想我死的话,刚才为何又要救我?” “我对你的生死不感兴趣,刚才救你,只是有一件事情必须和你确认。”叶阑声冷声回答。 这样的回答倒也没出乎白葭的意料,毕竟这个浑身透着生冷,难以接近的黑衣男人,连天地毁灭都无所谓,又怎会对在意顾惜自己性命。只是,白葭对他后半句所指的事很是疑惑和好奇,于是微偏头竖起耳朵等他往下说。 “你是不是见过他?”叶阑声说的很慢,低沉的声音里竟好像微微紧张。 “他?”白葭愣了一下,反问。“谁?” “李良歧。”叶阑声咬字极其滞慢,那个名字似乎连吐出来都有些艰难,然而,见白葭听得名字面露惊讶之色,眼底不易察觉的掠过一抹亮光。他抿紧唇,伸手在黑色长衫内拿出一件小物件,“你认得这枚小镜么?” 那是一面八角小镜,中间的小镜面如同上了一层蜡一般昏黄模糊,镜身环绕着繁复奇异的花纹,居然是白葭丢失的那面小镜。 “它怎么在你那?”白葭脱口,紧盯着叶阑声指间那枚镜面泛着白光的镜子,眼里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这面小镜子,我还以为弄丢了,原来是在你手里。” “你是弄丢了不错,它是经过辗转才到我手中。”叶阑声在白葭不自觉伸手,几乎触碰镜子的时候,手腕一动,避开了她的指尖。“不过,这面凌笼八角镜本是他的东西,又为何会在你的手里?” 白葭手伸了个空,抬头看向叶阑声,只见他眼神如同漩涡盯着自己,不由僵了一僵,“是李良歧给我的。” “给你的?这么说你确实见过他,他……” 叶阑声忽的一个怔愣,仿佛饿久的人忽然暴食之后的迷茫,而后,眼中有什么东西细小的尖锐起来,“他现在人在何处?” “不知道。”白葭没有注意到叶阑声的表情变化,而是自顾自的想起自己和李良歧短短两面之缘后便再没见过,想起那一面被她擦的光鉴可人的穿衣镜,心中一阵低落,不禁有些丧气的叹道,“我也只见过他两面。” “两面?”叶阑声蹙起眉头,细细打量着白葭,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半晌他摇着头,一副笃定的口吻质疑道,“不可能,他不可能无故把这面小镜随便给一个只见了两面的人。” “也不是无缘无故……”白葭想起了当时那千钧一发的场景,心里依旧发毛,她组织了下语言,“是我当时被一条妖怪……不,一条怪蛇缠上了,李良歧才给我的。” “一条怪蛇?”叶阑声眼神闪烁,一瞬间想到什么,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白葭老实的点头,想到那条扭曲丑陋的怪蛇,她打了个激灵,瑟瑟的缩了一下肩膀,“要不是李良歧当时来救我,那怪蛇估计早把我吃了。” “自那以后,你就再未见过他?” 叶阑声听着白葭的话,心中的疑惑愈来愈深。李良歧居然还活着?可他又是如何在百年那场天惩中活下来的?又为何出现在现世,以及,为何要帮助眼前这个女孩? “我也很想再见他。可自那天后,他就消失了。”白葭失落的垂下眼,目光落向那面八角棱镜,“他说只要我对着这面镜子叫他的名字,他就会出现的。” “他……这么说的?”叶阑声琢磨着什么,蹙眉说道。 “是啊。可是没有用,无论我怎么试,李良歧也没再出现过。”白葭捏着自己的手指,苦着一张脸颓然点头。 “你很在意他?”目光停留在白葭满是落寞的脸上,叶阑声意识到什么,眉梢一动,语气中隐约有微微惊讶。 “啊?”白葭怔了一下,立刻低下头去,目光不自然的向左右看,一副无处安放的样子,“嗯……,啊……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他、他毕竟救过我,我这人吧,做人一向懂得知恩图报。” 她垂着眼,有些心慌意乱的用指尖悄悄摩挲着掌心。 叶阑声不做声,静静的注视着白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白葭被看的浑身不自在时,她眼角余光瞄到叶阑声动了一下,似乎从袖间拿出了什么东西。 “这是妨音。你带在身上。” 话音刚落,一样物什被径直递到了白葭面前。她抬眼,只见他手心里躺着一对晶莹剔透的红色小风铃,被一齐系在有祥云仙鹤图案的红色缎带尾部,十分的精巧可爱。 “当你再见到他时……”叶阑声指腹微微捏了捏红缎妨音,“晃动它,我会有所感应。” 白葭迟疑着接过,发现那两只拇指大小的风铃类似于红琉璃,触手光滑冰冷,红色的铃舌是小小的水滴形状。她伸手晃动了一下,发现它竟没有一丝声响。 “这是串哑铃?”白葭惊讶道。 叶阑声淡淡的望了一眼白葭手中的风铃。他并不知这妨音由何而来,只知自他于归墟醒来那日这殷红透澈的琉璃风铃便在他的身上,他虽想不起它从何而来却不知怎的也从未想过要丢弃。 他半敛眼皮,微微点头,“妨音无声。但发出的声音,我却能听到。” 白葭盯着叶阑声冷峻的面孔,眼前忽然闪过李良歧那迎风铺展,斗转星移的白色长袍, “你既是提灯者,那李良歧到底是什么人?你又为何要找他?” “你没必要知道。”叶阑声冷冷的瞥了眼疑问众多的白葭,“你管好自己的事,先好好思考怎么保命要紧。” “什么意思?”白葭一愣,不知他指的什么。 “能从归墟回到现世,生魂曾脱壳的你还认为一切都没变么。”叶阑声看着白葭茫然的眼神,对她的神经大条皱眉,忍不住提醒道,“现在的你能看到地祇,灵物和生魂。往后可能会遇到更多类似于今日之事。” “所以,给我这个?”白葭的目光在叶阑声脸上转了一下,想到什么,恍然大悟的把手里的妨音托起。 “我说过,对你的生死,我没有兴趣。”叶阑声沉默了一下,抿了抿唇,却也没有否认,只听得他沉声道,“只是在还没见到他以前,你还不能死。” 听着这让人觉得别扭的回答,白葭不再自讨没趣的找话,她讪讪的笑着“哦”了一声,低下头去打量手中那串红风铃,眼睛却又偷偷的瞟向叶阑声指间的八角小镜。 叶阑声垂下视线,指尖接触着那面冰冷的小镜,感受着镜上繁复凹凸的花纹在指腹下的粗粝不平,略微沉吟后伸出手去,“他既然把这凌笼八角镜给了你,那就是你的了。” 白葭一愣,面上立刻露出欣喜之色。她盯着那面小镜,忙伸手接过,再度触碰到那冰凉的瞬间,白葭感到自己莫名有了些许安全感。 “小心,别乱跑。” 一个压着嗓子里的愠怒的声音低沉响起,伴随着高跟鞋踩出的一阵“嘚嘚”声响,一齐传来。 白葭还没反应过来,有人猛地从背后撞上了她,她在忽如其来的冲击力里,身体往前歪倾了一小步,脑海中那一刻立刻蹿上片刻前围栏断裂的惊吓。 她悚然转身,只见身后是个十来岁的粉裙女孩,大概是被她下意识僵硬起来的表情吓到了,眼神瑟瑟的望着白葭。 “不好意思,这孩子实在太调皮了。”一个穿着紫色长裙的女人急急的几步上前,一把扯住小女孩的胳膊,向白葭微微颔首连声道歉。 那女人和瘦弱的女孩长得完全不像。她五官端丽,皮肤白皙,大约二十五六的年纪,女性的魅丽在她身上淋漓尽致,随手撩起垂落鬓边的发丝都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惊艳风情,白葭简直看呆了。 对于这个美丽的女人的歉意,白葭面色缓了下来,傻笑着连连摆手。同时在心底暗自轻轻吁了口气,那一刻她以为背后是桑夏。 女孩似乎在思考要不要道歉,她不说话,僵着雪白的脸孔,眼神发直的盯着白葭看。那紫衣女人细长的眉心一动,急躁的拉起孩子的胳膊连拖带拽的一齐离去。在两人身后的白葭听得那紫衣女人似动了真怒,数落道,“地铁的围栏断了在等抢修,你乱跑的话,万一掉下去……” 白葭听着,立刻想起方才掉入隧道,放弃挣扎的自己,心底这才不由涌出生出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同时,也由此及彼,触景生情的想念起自己远在异地他乡的父母来。 紧急维修队这时匆匆赶来,一列队伍从白葭眼前疾步走过,使得她从飘摇的思绪中回神。她想起了身后的叶阑声,转过身却发现那里不知何时竟已空无一人。 “叶阑声。叶阑声?” 白葭转眸四下里扫了一圈,并没有那个黑衣男人的身影,除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投来的几束异样眼光,没有人应答。 叶阑声悄无声息的来,又毫无预兆的消失了,就像李良歧那时候一样。 看着来往的人脸上如出一辙的疲惫,艰辛和满腹心思的表情,为今天和明天的事情庸碌烦恼,焦虑。置身于人群中的白葭,忽然感到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曾几何时,她也是全心为现实卖命打拼,每天为明天的生活打算日子。然而,这段时间各种超越常识的离奇经历,已经悄然改变了她的一些想法,她开始更多的思考人活着的本质。 在熙攘的人群中,独自一人,孑然而立的她一瞬间心底有些难言的空落。 白葭握紧了手,手中的触感让她意识到自己手心里捏着的东西。她抬起双手,只见左手握着那条系着妨音的红缎带,右手掌心则躺着那面串珠八角小镜。她左右看了看,抬起右手的那面小镜放到眼前。 “凌笼八角镜?”白葭琢磨似的嘴里轻声念叨了一遍。 白葭反复得看,她没想过这古朴小镜还有这样正式的名字,而且有了这名字更让白葭隐隐觉得这小镜来历特殊。她瞅了依旧照不出任何影像的模糊镜面一会,抬起胳膊再度把它套在了脖颈上。 **************************** 幽寂无声的极寰殿如同一个露天月台,满室清辉。殿高十数丈,宽约数丈见方,内有白色的帷幔四面垂落而下,如若月华流泻而下,而这些帷幔中央顶部,悬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镜身边缘攀附着繁复的像树枝一样纠缠交错在一起的金色花纹,由粗及细,就像一道弯弯的上弦月,而那银白的月光正由镜面射落。 那面镜子如同一轮明月悬在空荡荡的殿内,幽暗中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折落到镜面上,才得以洒落了这一片如霜银光。 在那片银光之下,沈兮夷的脸被映照的一片苍白,她跪坐在那面巨大月轮似的轮回镜下,仰头怔怔的看着虚无平静的镜面。一旁在香炉中焚烧生香的连翘,看着香炉袅袅白烟升起后,若有所思的转向沈兮夷。 就在方才,那面据说数百年来从未有所波动的镜子不知怎的一瞬间出现了一个幻象——显现在半空的画面模糊恍惚,只依稀看到一个人影在如同重重厚冰凝聚而成的镜面上一闪而逝。连翘正想细看,画面却顷刻像水幕一样四分五裂,散作水珠倏忽消失。 连翘担心的看着沈兮夷的脸色,想要上前去,然而脚还未抬起,只见沈兮夷眉梢一挑,一双潋滟的丹凤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之色。 空寂的极寰殿内有一丝异样的气息迅速弥漫开,靠近地面处像划蹿过冰冷的游蛇,吐出丝丝凉意。 “沈姐姐。这……。”连翘察觉到空气中明显的异常,有些惊慌的她连忙侧首低声询问沈兮夷,然而一转头却见沈兮夷细长的眉蹙起,抬起手掌示意她噤声,眼睛则直直看向幽深的殿外。 “掌镜人,沈兮夷。” 不知在幽谧黑暗的何处盘旋而起一个冷涩低沉的声音。声音听上去尚带着少年嗓音的干净,然而语气冰冷僵硬,没有任何起伏。 “在。”沈兮夷面色不变,答道。 “今传极渊阴主消息:太昭即将临世,由于未觉醒的太昭会隐匿气息令人无法察觉丝毫,因此特赐你‘般若’开镜,以便寻得其踪迹。” 晦暗幽深的殿外有一团红色亮光在虚空中转了两圈飘摇到沈兮夷眼前。 那团红光中有一朵无根无叶的红色花苞微微旋转而来。它在虚空中停留一瞬,顷刻间花瓣一片片舒展开,只见中心花蕊之间燃烧起一朵火焰,而后这灼灼烈焰一闪,从中展翅飞出一只红蝶,而那朵绽开的花在红蝶飞离的刹那瞬间枯萎化作灰烬。 在连翘屏息看着眼前一幕时,沈兮夷向前摊开掌心。只见那只般若上下蹁跹,在半空中拖出一道焰火光影,慢慢的停在了她纤白的指尖。 “阴主不愿重蹈千万年前的覆辙,还望尽快开启轮回镜。” 这句森冷的提醒让沈兮夷指尖一动,那只般若随之惊飞而起。 “是。兮夷明白。” 四下里寂寂无声,极寰殿那弥漫的异常气息悄然而逝,空气中的凉意也倏忽褪去,一只红蝶在殿内曼舞低旋,划出一道道迤逦的火光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