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什么时候,我曾总结过一句话,关于快递的,大概意思是:既不能当一份稳定而有利可图的工作来操守,又不能当一份伟大而值尽韶华的事业来奋斗。工作,对我而言,权只是在糊口度日,或真正解决温饱也未可知;事业,则倘若当一片沃土,倾尽一生来耕耘的话,料必会如朋友所嗤笑的,别认真,认真你就输了。
没错,是这样一句话——有点勉强、稚拙和可笑,且又带有孩子赌气一样的话。不是么?
现在想来还真觉得可笑、又可气,我是说,我那时说话太过偏执了,就好像我这个人总是在自以为是,面对生活中的某种怪异现象,善于总结个人的一孔之见——从做快递以来,或者此前一直如是。
但在这里我要老实地告诉你,在整个中国,把快递当成一份稳定而有利可图的工作来操守的人所在皆是,而又当成一份伟大而值尽韶华的事业来奋斗的人也并不少见。譬如说,宣夕金——这个人是我老板,他在我干快递之前,就已经干十多年了,不——或者说还要更久,因为他正年轻,还没结婚就入行了,后来他的孩子上初中时,他还在干。那时他已经步入中年了,发际线也爬高了,而他竟还那么的雄心勃勃,两只眼睛始终散发着一股狠劲儿,骨子里仿佛永远满足不了什么似的,非要拿下哪里哪里,非要吞并什么什么不可。
我曾干快递的那些年,虽并不很长,然而时隔两年,如今忆想起来却仍历历在目。有时候我就在想:老天爷,我那时究竟遭遇了什么,竟能让我倏忽一想,哪怕是其中一个稀松平常的情节(被客户投诉了,被总部罚款了,脑子转不过弯了,一时想不开了),有那么一瞬间,整个人一下都能疯掉,大脑全然不受控制。于是那时我就想立刻逃离到哪里哪里,躲得远远的,只要能跟人类保持隔绝。
我这样说你可能并不能懂,尤其是,还没干过快递的人,一定会认为我在胡言乱语。
没错,听起来确实像是在胡言乱语,因为言语会缩小事情的重要性。我那时候——准确地说,一感到精神快要崩溃,整个人快要疯掉时,脑子里就像无端闯进一只大黄蜂在作怪,立时叫你痛不欲生,那嗡嗡嘤嘤的振翅声一刻也不能消停下来,就如针扎一般,尤其伴随着我们公司文员小温的那句经典的催命式电话,“喂!喂!运输,运输,快处理,快处理,一个小时内,一个小时内......否则罚款一千元!”那简直就更有味道了。
老实说,那时候我还真忙不过来(几乎是至始至终的),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当然我是说需要挤的,不挤就真没得吃了。那时我整天忙着派件、揽件、交件、处理投诉件,忙着跟客户认错、道歉,忙着写所谓的保证书、写检讨,忙着提心吊胆,忙着惶惶不可终日。有段时间我甚至已经自认为自己是一台机器人了——新时代有肉无灵的具有高速运转功能,而且工作时长全无限制的机器人。我联想到《摩登时代》里面的查理用扳手拧螺帽的情节,为赶上机器的节奏,他不惜两手齐上阵,围着那台毫无人情味的机器运转不休。
你只能跟这庞大的机器打成一片,一刻不止地跟着节奏运转,你不能不跟着节奏,因为你一旦稍事懈怠,必然会将那巨大的工程致瘫致死。换句话说,我那时若休假一天,可能就再也找不回往日那顺利流畅的节奏了,因为包裹几乎每天都是定量的,而且毫无疑问的,像千军万马一样如数压倒过来,形成叠增的倒立式金字塔,就是说,当天的货还没处理完,紧接着第二天又来一批,紧接着第三天,第四天......每天如此,想翻身就不那么容易了——非得‘伤筋动骨扒皮’不可。
便是这样的忙。
我至今仍能幻想出自己那时那张戏谑怪异的脸——大概是那样的脸。我始终没能喜欢上,甚至始终怀疑那张脸下面藏了很多令人难以启齿的事,以至我始终感到那是一张可憎的脸。
我到了客户面前,往往会说,“你好,你的包裹,麻烦签个字。”
这是我的口头禅,跟前辈们学的,和最初一样,至今仍觉得老掉牙,自认为说出来还不如不说,我是说,尤其是当我手拿包裹、穿着那件像乞丐一样黄绿相间的韵美工作服的时候。
你可能说我这个人很卑微,自以为渺小,微不足道。是的,我确实始终这样想的,现在也是,也许以后还是,我始终认为我是低人一等的。当然这点曾有个中年妇女(应该是教师)也提醒过我。那时我忙着给系统留言,她问我,“你应该是读过书的吧?”她大概是看我打字很快,鼻梁上还架着近视眼镜,她带有怀疑的眼神看着我,我没多想,向她点头。她上下打量了我五六秒钟,最后才和解似地说,“干快递应该还不错吧!”是挺不错,我应付着回答了她。
送快递时,我往往会遇到一些签名很潦草的人,我认为那些人是在赶时间,或是觉得签名是一件毫无必要的事。一开始我担怕他们会找上门来,会以此作为借口说不是他们的笔迹,讹我一个货,但后来我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他们想讹我的话,压根儿无需在签名上下功夫,他们只消打一个投诉电话即可。于是后来干脆就不乞求那些人的签名了,即使签,也会看他们心情的。
我还会遇到一种自认为自己是上帝,优越感十分强烈的人,这种人是在心情不好时还能够想起拨打投诉电话的人,想教育教育什么来着......当然你也很难判断他(她)这就是恶意的。
我干快递的那阵子,可以说是网购最疯狂的时候,同时实体店的倒闭也最为疯狂。快递业正是站在这样的风口上飞速发展起来的。它以百分之五十的速度逐年增长,这点查一查我那时系统的派件量就知道了。这一来,快递员的派件压力也随之增大了。而我呢,正是这样一点一点感到了压力的。
那时的我的形象几近毁于一旦——我还记得那时,公司为应付分拨中心的大检查,形式上的,想知道我们是否在开安全会议来着,然而实际上我们并没有开,只象征性拍了一张假装正在开会的照片应付了事——也正是那张照片,我才有幸亲眼目睹了我那时,或那段快递岁月里的真实仪容,准确说,那时的我发如草芥,脸如死灰,嘴唇干裂,眼睛里没有眼神,一本正经地站在人群中间,手拿草稿纸像是在演讲什么,那张脸——哎呀!“简直,不如说是一张欠揍的脸。”我那时这样想。当然还有那脸上无法修饰的可悲表情,我看后竟吓了一跳,心想那个人真是我吗?
实际上,还不止这一点,我的衣服也曾给我以同种程度的惊奇。每身衣服大概穿一两个月才能换洗一次,我是说脏得实在忍无可忍,甚至到了发出最后通牒的时候——有一次我莫名地发觉衣服烂了,竟惊呼起来,“哟!烂了哟!”于是一边大惊小怪,一边强忍着想笑的神经换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