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居心叵测(1 / 1)时雨未至首页

尹峰原本打算让尹正楠参加周三的高管会,作为董事长秘书,正式将他引入嘉盛。但高管会当天,尹正楠并未出现,甚至没人在嘉盛总部遇到他。少数知情人在会后讨论此事,认为事情有了变数。    既然是变数,不是往好了变,就是往坏了变。聊到这个当口,几人看向新上任的财务总监,等他说出个所以然。    “我儿子跟前妻住在温哥华,以前他每次回来,我都恨陪他的时间太少。何况尹老爷子好不容易一家团聚,或许并不着急把公司的氛围带进家里。”    他并未点明变数,可多心的人但凡想想,也能猜到,话里意思是,老爷子不想给尹正楠实权。但不懂行的人听着,只会以为,他是在拿自己做比,说明尹老爷子是个重感情的父亲。一句话分成两个意思,不同的人听不同的意思,若有人拿这句话做功夫,他又能假装糊涂,避免落人口实。  可真是把公司那套“弦外之音”,玩得炉火纯青,也难怪老爷子相中他这个外人。    解局解得不错,席上众人表情不一,各自端起酒杯,贺他过了第一关。    类似的圈子,在嘉盛并不少见,倒有点像欧美的兄弟会,充满了神秘的游戏规则和森严的等级制度,但唯独缺少忠诚。一时喝得忘情,说得太多说错了话,保不齐明天就得去人事部领补偿金。是以众人表面上你好我好,歌舞升平,暗地里却提了十二分神,唯恐哪句话不够敞亮,被有心人会错意。    但要是不想被视作不合群,或者希望评级的时候有人提携,又不可不参加此等聚会。得亏这套令人绞尽脑汁又毫无意义的隐形淘汰制度,嘉盛沿街的培训学校火得一塌糊涂,职员白天送孩子去学英语,晚上自己去学语文,三不五时,整个班都被嘉盛承包。老师提了问题,大伙儿还得按职级决定谁先回答。更有不少职级低的员工,加班除了干公司的活儿,还得帮领导写作业,真是苦不堪言。    酒过半巡,杜子豫起身离开座位。一个中层赶着献媚,用桌布抹了把手,过来扶他。    众人见这架势,纷纷带上看好戏的表情。这位中层新来不久,想必不知,偌大一家公司,但凡中层以上的领导,身边总有个把小秘,但杜总裁连个私人助理都没有,除了交给秘书室的公务,多少事都是亲力亲为,可见他挺讨厌被人多管闲事。    男人毫不知情,摆出可亲的态度,向杜子豫伸出双手。杜总裁显然不买账,他俯视来者,眯起的双眼带着嗖嗖凉意,吹得对方汗毛林立——“我有手有脚,你是想扶哪里?”    一个男人,若还只是一般讨厌被人多管闲事,那必定极其讨厌被人扶着入厕。他固然身体不好,也不至于让人伺候到这种程度,这事关男人尊严。说出这种话来,可见他是真的生气。    估摸这人是待不长了。众人纷纷扼腕,装出假惺惺的同情。唯独蓝嗣拿着酒杯,边笑边喝。他背靠家大业大的蓝家,既是公司的常务董事,也是在座人中,唯一不仰赖杜子豫的嘉盛成员。    财务总监对此有所耳闻,他跟坐蓝嗣旁边的人打过商量,换了座位,恭敬十足地为他斟酒:“蓝总,请!”    蓝嗣撑着下巴,慵懒的目光扫过四周,对他笑道:“你有话就明说吧,我不兴他们那一套。”    持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男人笑渐转深:“我有点在意,杜总的身体,是不是一直都这样。”    “你要是担心他没法胜任嘉盛总裁,那就是杞人忧天了。”蓝嗣斜睨一眼对方,压低声音,“不过你既然问我,说明你眼光不错,稍微跟你透露一下。杜子豫被尹老爷子提上来不久,大概有个半年吧,刚刚跟各业务口的负责人见完面,摸透了公司底子,就遇到一起车祸。”    声音戛然而止,男人双唇启开,视线转向杜子豫空空的席位,不禁露出一丝愕然。    给足对方反应时间,蓝嗣接着说道:“他小时候受过冻,畏寒,体质不好,但也没有太大问题。可自从出了车祸,身体越来越差,慢慢就离不开轮椅了。”    喋喋不休的话声持续到深夜,众人推杯换盏,喝得面红耳赤,好似有着用不完的精力。而几百公里外的尹家,却早已归于宁静。    白色纱幔轻摇,尹晗真回到室内,走到穿衣镜前。她指节修长,抚上灰白的脸颊,一圈又一圈,摘除绷带。最后一圈,纱布与伤口粘连,她皱起眉头,用力将纱布拉下。伤口受到拉扯,渗出殷红的血液,自额间到眉角,连成一线,触目惊心。    事情回到三天前,她从楼梯上摔下。三叔第一个出现,他出了爷爷书房,经过二层楼梯口,见她坐在台阶上拿手擦血,立马飞奔下来。    半张脸都被染成红色,她面无表情看着男人,突然打了个哆嗦,颤抖的双手将他推开。    冯叔听到声响,迅速赶来大厅,接着是杜子荣和沈修远,小然自厨房过来,吓得冷汗直冒。而爷爷缓步经过走廊,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向她——他背着双手,神态严峻,冰冷的目光难掩失望。仿佛那一身刺眼的殷红,不是汩汩流出的鲜血,而是她胡乱为自己添上的油彩。    不要再面对爷爷,不要跟杜子荣结婚,也不要再受到伤害……    走廊里灯光晦暗,褐色的木门排列在两旁,黄铜把手积了细尘,它们终年紧闭,旋转的风声不时自门缝传出。“笃,笃,笃……” 拐杖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缓慢地向着楼梯移动,不让这声音惊动安睡的人。    一阶,一阶,又一阶……二十来阶的楼梯,她花了半个多钟头爬完。剩下还有二十来阶,她翻了个身,坐在地上喘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汗水淌过伤口,好似针刺一般疼痛。    大厅的墙上,挂着古老的木质摆钟,“踢踏、踢踏”,铜摆来回,分针又转过一圈,她终于来到那扇沉重的橡木门前。最后一次见面,杜子豫坐在门边的沙发上,看着楼梯上的她。她模仿着他的动作,靠着朱红色的沙发,视线转向她曾摔下来的那段楼梯,却好像有道黏着的影子,沿着转角处的阴影,缓缓移动出来。    心里闪过一道恐慌,她夹起拐杖,飞跑出去,几乎忘了脚上的疼痛。拐杖末端被门卡住,她往前栽了个跟头,身后“咔嚓”一声,门锁合上。    夜空呈现出安宁的蓝色,树影岿然不动,通往出口的路上,蔷薇花寂静绽放。她加快脚步,走过圆形的喷泉,走向高高耸立的铁门。“叮叮咚咚”,水珠洒落在她身后,好似孤独的诗人在吟唱……  ……    几天过去,小然仍未从尹晗真走失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不只是她,换做宅子里的任何人,都万万想不到,小姐会选择逃跑。在他们看来,她完全没有理由,放下这得天独厚的一切。    尽管如此,有着这样的想法,他们必定不会在意,这一个多月来,她是如何一天天形销骨立。    调查人员每天进进出出,仍旧没有半点音讯。他们根据拐杖留下的痕迹,推测她离开庄园后,在高速附近搭车离开。为了筛选当夜经过庄园附近的所有车辆,他们当然需要更长时间。    至于是谁的车,会带她去哪儿?这问题偶然印证了帮佣最初的猜测,或许是那个被小心保护起来的男人。    流言很快传开,传进杜子豫耳中。    就算不靠传言,杜家也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手指卡在书页上已有半天,过了半天,杜子豫什么都没看进去,也不记得刚才看了什么。这在过去三十年中,是几乎不可能的情形。    他视线转向窗外,转向大片盛开的紫阳花,感到身体里有一处旋涡,在不经意间转动。    那个晚上,他从饭局回来,无端感到心神不宁。他想起最后离开尹家那个雨夜,想起那丫头哭着的模样,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他无法体会到她那种情绪。他低头看着自己指尖,想象着落在上面的眼泪,晶莹剔透,将她的体温传来。    他记得她以前不爱哭,也不爱笑,尹家的人私下不喜欢她,就因为她藏得太深,跟尹老爷子年轻时一模一样,他们对此感到害怕。可她足足在他面前哭过两次。都说女人把眼泪当成工具,倘若她也是为此而哭,那她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轮椅靠近宅子,靠近蓝色紫阳花的海洋,他看见杜子荣伏在三层的围栏上抽烟。对于这种屡教不改的习性,他甚至想过,把围栏凿坏,让他吃个教训。可这样一来,他没准又会在医院的床上边抽烟边抱怨。    酒意未尽,他想起些心事,让冷叔把自己送上露台。灯光透出蓝绿色的拱门,照上白色衬衣,将他映得和颜悦色。    杜子荣眯起眸子,透过袅娜的蓝烟,回身看他。四周是无边的黑暗,隔着密不透风的树影,唯有城市的灯光寂寂。    “你把她推下去的时候,她有没有哭?”    “哭?她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我还以为她把脑子磕傻了。”食指弹落一地烟屑,杜子荣身子后窜,翻上围栏。空气爆发出“咯啦”一声,细长的栏杆从中折断,他表情凝固,身体像块石头坠落。    伴着一串“噼里啪啦”的枝条断裂声,杜子荣稳稳坠地。    想来是天遂人愿,杜子豫不紧不慢上前,定在崖边,往下俯瞰。    卡在杂七杂八的乱枝间,杜子荣脸色铁青,拨开挡着额角的紫花,冲他比中指:“X你妈,杜子豫,你幸灾乐祸个什么!”    “嘴巴这么不干净,你是想在ICU艰度余生?”杜子豫冷眼望他。    后背蓦地腾起一股凉意,他动动嘴角,将剩下的话咽回去,目光却像刀子,狠厉地剜过杜子豫。  李婶忙不迭撞出,看清门外情形,她双手一拍膝盖,呼天抢地道:“哎哟,我的天呐,我的荣少爷,这可怎么办啊!”    她一个半老的女人,哭得那般凄惨,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就差抓把黄土帮她把杜子荣埋了。  杜子豫冷冷看着,一语不发,倒是杜子荣扯着嗓子咳嗽几声,冲她摇手:“婶儿,人还活着,叫救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