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臣哥哥!”匆匆赶来的少女脸颊泛红、气息不匀,脸上泛着焦急之色,“与臣哥哥,这是怎么回事?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他的!” 这句话,似乎坐实了陈雨之前安在她身上的罪名。 陈雨看到她出现,露出惊讶之色,但这抹惊讶旋即被掩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冷静和狠毒。 “裳儿,我只答应过不伤害你未来的夫婿,”陈雨抚着她凌乱的发髻慢慢地说,“你未来的夫婿,只能是我。” 华裳猛地推开他的手。 “不,不是这样的!”她惊乱地说,“你明明答应过我!” “你说你愿意在三年后与他和离,问我愿不愿意等你三年,”陈雨脸上露出怜惜之色,“我怎能让你在他身旁待上三年?我答应你,今日我们就能远走高飞。” “我不想要他死!我不想要他死!”华裳冲他大喊,泪水顺着脸颊流下,“与臣,就算我求你好吗?我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你不伤害他……” “别在这里演戏了,”徐清秋冷声说,“我不管你是云二娘还是什么长公主。我只问你,言若何时负过你?你为何要这样对他!” 华裳呆呆地看着徐清秋。从在清心湖初见起,清秋一直都是一副温和善良的模样,只有在云华舫上对花隐蓉才露出疾言厉色的一面。可那是因为花隐蓉要杀一诺。为何今天她也会在自己面前展露这样的一面? “我没有,我不是有意的!”华裳语无伦次,“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真的不知道……一诺,你相信我吗?” 她带着期盼看向凭栏的一诺,可一诺只是将淡漠的眼神掠过她焦急的脸,毫无停留之意。 “一诺!”她绝望地叫道,如同凤凰在浴火前的一声哀鸣。可无人理会她的悲伤与绝望。 “在你落水后,一诺将他自己药里的绛雪全都让给了你,自己饱受病痛折磨。要不是绛雪有奇效,你怎会无事?他当时救你一命,也不求你回报什么。但你竟如此对他!世上竟有你这样以怨报德、生性凉薄之人!”她飞身而来,剑锋上凝聚着决绝与怒气。 华裳呆立在原地,但这一剑并未如愿刺到她身上。待华裳缓过来,陈雨已和徐清秋打斗起来,一时间不分上下。 她似是突然反应过来。她跑到一诺旁边,拉起他的衣袖:“一诺,我们快走!” 赵一诺幽黑的眸子看着她,里面涌动的是她从未见过的怒意与孤绝。 “一诺,一诺!”她摇着他的袖子。一诺无论何时都不会生她的气,无论何时都会包容她。可华裳看着他的犹如寒冰的眼神,心里越发不安。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恐惧将她包围。 赵一诺用右手将她的手指一一掰开。 “一诺,不要这样……”华裳的眼中闪着泪光。 “你我从此,两不相欠。”赵一诺淡淡地说。 “裳儿,到我身边来。”陈雨的声音犹如魔音在她身后响起。华裳惊恐地转头,发现徐清秋已倒在地上,气息奄奄。一转眼的功夫,就有人将她带离海棠阁。 “你要干什么?”她护在了赵一诺身前。矮矮的身形,脸上带着恐惧,看起来是那么可笑。 “裳儿,过来。”陈雨说,似乎在对赵一诺宣示自己的主权。 “让开。”赵一诺声音平静。 “难道你让我看着他杀了你吗?”华裳的声音比平时高了许多,她又转向陈雨,“与臣哥哥,你就放过他,好吗?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仇怨,但不要这样好不好?”她哀求道。 “这件事与你无关,快让开。”陈雨的脸色已不是那么好看了。 “从你一开始让我约他出来,这件事便和我脱不了干系。既然约他出来的人是我,那便与我有关。更何况他是我未来的夫婿,怎会与我无关?” “你未来的夫婿?”陈雨怪笑道,“你的心终还是向着他的。你若再不让开,休怪我无情!” “你何曾有情!”华裳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你利用我对你的情意、利用一诺对我的情意来达到你不堪的目的。但在这世上,有的情意是不能拿来被利用的。你这样做只会毁了它、毁了你自己!” “我全家上下三百二十七人皆因他死于非命。我若是放过他,才是真正的无情!” 华裳愣在了原地。她从未听与臣说过他的身世,从不了解他的痛苦与煎熬,从不知晓他报仇雪恨的渴望和急切。忽然间,她恢复了平静。 “他若害你全家性命,你报仇索命,不无道理,”华裳缓缓说,似乎在仔细梳理着自己的思绪,“可今日之事因我而起,若我此时枉顾他的性命,对你剑锋所指置之不理,于理不合,于情有失,于义不容。你我相识十二年,当知我不是无情无义、不明事理之人!” “你在威胁我,”陈雨冷冷地说,“你不怕我真的动手吗?” “怕,我当然怕,谁不怕死呢?”华裳和他对视着,身体颤了一下,“怕是死后就没有鸿福楼的糕点吃、没有风笙晓月的美人看了。但每个人都有必须要走的路,必须要背负的责任,必须做出的选择,旁人是替不了的。我尊重你的选择,你也尊重我的,好吗?” 华裳将赵一诺紧紧护在自己身后。她比赵一诺矮半头,这个举动看起来是那么怪异。如同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琬琬,让开。”赵一诺低声说。那声“琬琬”突然让华裳觉得心头一热。 “不,”华裳执拗地说,“今日将你牵扯其中本就是我的错误。就算我不能护你周全,也必要同你共赴黄泉。” 两人低语的场景让陈雨觉得难以忍受。曾几何时,华裳还只是他身边的女孩,心中还只有他一人。他染上妒火的眼眸对上了赵一诺清澈的眸子。在这一瞬间,两个应是死敌的人似乎达成了某种契约。 流光剑裹挟着锐气刺向华裳,但离她还有一丈远的时候,赵一诺推开了她。 陈雨知道,只要流光剑刺到赵一诺身上,他必死无疑。因为这剑上淬了飞廉毒。飞廉只对一种人起作用,那便是曾中过百花楼折丹针的人。 赵一诺十五岁时,曾误被百花楼花隐蓉暗算。花隐蓉擅用红绫,更擅折丹针。折丹针刺到赵一诺左腿,经络尽毁,后虽尽力救治,还是落下了跛足的毛病。 但谁也没有想到,华裳的身体又旋转着扑到了赵一诺身上。赵一诺突然想起那日在云华舫上,华裳那一式“落花残月”。那时她便是身形旋转着落地,像极了落花,十分漂亮。 陈雨愣住了。他的裳儿为何会如此维护他的仇人?在他犹豫的刹那,流光剑已经没入了华裳的身体。 世界寂静了下来。赵一诺抱住华裳坠落的身体,陈雨想要冲上前去,却被匆匆赶来的商菀青推到了一旁。 此时的商菀青脸色严肃。当她看到华裳吐出浊血后,就知道自己来得有些晚了。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她去了余和云家,去了百花楼,甚至还回了一趟羲和山。来回折腾了一个多月,终于把拾翠殿一案的真相弄清楚了。 当日去拾翠殿刺杀张贵妃的确是靖国公徐慎之派出的人。但徐慎之派出了两队人马,一是他府上的死士,二是百花楼花无风。 花无风是他们那一代中最出色的杀手。那一日他用的就是百花楼的经典招式折丹针。黑暗中,他只能看得清楚轮廓,却看不清容貌。张贵妃那时抱着华裳,挡住了两枚,可其中的一枚还是没入了华裳的左手。 折丹针上抹了无情毒。这便是华裳为何左手无力、身中奇毒的原因。张如英本姓商,是族中长女。百花楼误伤商氏族人,成为了两边都不愿提起的丑闻。所以这桩事情的影响被双方压到了最低,连商菀青都以为商如英是练功走火入魔而死。 故而此时,淬毒的流光剑不仅对赵一诺来说是致命的,对华裳来说也是致命的。陈雨并不知道这一点。可若他知道,就不会伤害华裳吗? 华裳觉得胸口的剧痛已将她彻底淹没,但与之相伴的还有从左手逐渐扩散的酥酥麻麻的感觉。她躺在赵一诺怀里,感受着最后的温存。 “一诺,我要死了吗?”她轻轻启唇。 “不会的,”赵一诺说,“你不会的。” 在他心中,华裳应该永远都是清心湖那个巧笑倩兮的少女,永远都是云华舫上落英缤纷的舞影,永远都是马车里喋喋不休讲着他并不爱听的话本的小丫鬟,永远都是初入宫时手足无措的傻丫头,永远都是外冷内热对他没有好脸色的小主子,永远都是在桃花笺上写“一诺爱鉴”寄托情思的未婚妻子。 对,她会是他的妻子。他们会在六月十七大婚,他将看着她身着嫁衣成为他的妻,他将一直等到她心甘情愿嫁给他的那一天,他将对她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将和她一同度过生命中剩余几十年的漫漫岁月。 他会每天为她穿衣,为她描眉,为她绾发;他会陪她一起看春花秋月,赏夏荷冬雪;他会和她一同踏遍东市西市,搜罗她所有喜欢的小玩意儿,一同尝遍天下美食。 美食……赵一诺从袖中掏出了一个油纸包。上面没有标志,但华裳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鸿福楼的糕点。她用力吸了几口气,艰难地开口:“茶花饼?” “他们管它叫海榴茶饼,据说用了新的配方。本要明天才推出,我找人提前买到的。”赵一诺说。这就是他为何辰时便出门的原因,本来是想给华裳一个惊喜。 “原来,原来你也会……”原来你也会为了我打破原则,你会在御史台给我写信笺,会找人提前买到鸿福楼下月推出的糕点。 “别说了,我求你别再说了,”赵一诺捏起一块海榴茶饼放到华裳鼻尖上,“我以后每个月都买给你吃,你别再说了……” “一诺,一诺,”华裳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替我,替我守好云家,别让陛下伤害他们,好吗?还,还有与臣,你别怪他……”站在一旁目光呆滞的陈雨眼眸动了动。 “好,我都答应你。” “你自己,也要好好的。我在承香殿的桃树下埋了两坛桃花酿,明年、明年寒食的时候要记得打开。” “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赵一诺不停地摇头,仿佛这样说这样做就可以将死亡甩开。 “我一直觉得,觉得愧对于你,我不能一心地待你,”华裳说,“一诺,再叫我一次琬琬罢……” “琬琬,琬琬——” 华裳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她勉强牵出一个微笑,说道:“我真喜欢你这样叫我……” 那些用心写在信笺上的,一笔一划,一字一句——琬琬吾爱,琬琬吾爱,琬琬吾爱。她真喜欢他这样叫她,仿佛没有了风景,没有了岁月,整个世界只余下他们二人,他们便是彼此眼中全部的风景与岁月。 然后他说,琬琬吾爱。像是一段表白,一个约定,一句誓言。 华裳留恋地望着赵一诺,伸出手,想抚上他的脸庞,可在还没触到时便垂下了。曾经光彩流转夺人心魂的双眸缓缓合上。 “琬琬!” 不是殿下,不是广陵,是琬琬,是他的妻。躺在他怀里的合上双眼的,是他决意执手度过一生的妻。 桃花笺,梅风骨。一诺有妻,其字名琬。一见清心,二见西子;三见绛雪,四见耐冬。最后一见,是在西楼。 莫愁湖边,琬琰所黯;秦淮水畔,芳魂所断。西楼海棠,独诉离觞;玉若兰雪,孤影成双。 区区两月,是谁惊艳了谁的时光,是谁点亮了谁的世界,是谁夺去了谁的魂魄? 那埋在树下的桃花酿,又是为何人承香? 琬琬吾爱,西楼人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