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家走,云荟兮没再说话,脸上既看不出悲痛,也瞧不出什么希望,到家后条理清晰地为道左道右安排好床铺,又钻进浴室洗澡。 全程一副没有波澜的表情,有几分看破红尘的味道。 浴室里水声哗啦啦地传出来,道右将卧室门关上,压低声音:“我们……不该瞒着小荟。” 道左一愣,点了点头,脸上浮起点纳闷,“师父为什么不告诉小荟和阿蔚这些事?” 道右的脸色暗了暗,说:“原因有点复杂,毕竟他们和乔乔的状况不太一样,师父也并不清楚他们的身世。” 十几年来从未发生过妖化的妖类,闻所未闻。 道左把手一摊,“那一码归一码,现在实话实说不就好了?比起担心哥哥被吃了,还是‘失踪’让人安心一点吧?” “怎么说?”道右垂着眼睛,语气低沉:“首先,杨师傅看到的那只妖,到底是阿蔚,还是当晚在附近出没的那个女孩?” 他把目光转过来,盯着道左,“其次,她一定会信吗?” 无凭无据,恐怕只当这些是安慰她的胡言乱语。 道左顿时愁眉苦脸的,视线在天花板扫了一圈,然后说:“那要不……我们去找只妖来?现个原形给小荟看看?” 道右斜睨他一眼,没有接话。 说得容易,以为妖类和他们这些道士的关系那么和谐友爱么? 思路转了几转,他慢慢开口:“小荟现在情绪不稳定,还是慢慢来,先让她打消阿蔚被野兽吃了这样可怕的念头。” “你有想法了?” 道右一面转动冰凉的圆形门把,一面说:“一会儿如非必要,你免开尊口。” 浴室的水声戛然而止。 云荟兮打开吹风机,呆愣愣地吹起头发,直到头皮烫得发痛,她一把拔掉电源插头,推开门走出去。 道左和道右都坐在沙发上,看向她的眼神有点古怪。 她愣了愣,随即转身走向卧室,说:“我先睡了,你们也早点休息。” 道右叫住她:“小荟,我和阿左商量了一下,想和你说一件事。” “明天再说吧。” “不,就现在,好吗?” 道右的声音很低,语气也并不强硬,但云荟兮仿佛感到心头有什么东西瞬间被点燃,火星沿着引线一路烧到了脑子。 “不好!我要睡觉!别吵我!”她一把拉开卧室的门,转身用力一挥,木门啪的一声,却没有被合上。 她扭头去看,有双手挡住了门,五指堪堪从门缝里伸进来。 脑子里嗡的一声,云荟兮立马又把门打开,气急败坏地喊:“干嘛啊?不怕疼?” 道右正皱眉站在门外,她把他的手拉过来,一根一根拨他的手指。 糟了,有点僵硬啊…… “是挺疼,但还好,没断。”道右把手收回去,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然,顿了一会儿才说:“真有重要的事。” 云荟兮一屁股坐在那张兔子床单上,背对着他,眼观鼻鼻观心,不吱一声。 身后传来道右的声音,平缓里带着些迟疑:“小荟,你还记得……你五岁那年的事吗?” 五岁?去道观的第五年吗? 云荟兮下意识地转了转眼睛,朦胧的记忆浮现上来。 她记得她的五岁生日,那是她第一次吃奶油蛋糕,又甜又绵的奶油上插了五根蜡烛,还有歪歪扭扭的几个英语单词,她当时就能认得,是生日快乐的意思。 那天她兴奋得不行,吃完自己那块,又抢了哥哥那块,最后被腻得拉了一天肚子。 但重要的事……怎么也不会是指这个吧? 道右果然提起另一件事:“那时川怜、景檀和北芝都还在道观,有天师父下山办事,我们去了后山的竹林,记得吗?” 思绪刹那间被拉得很远,好像是有这么一年,她和哥哥经常上后山去玩。 道观地处偏僻,原本香客就不多,而那一年多雨,香火更是寥落,林师父常要下山去做法事,说是勤能致富。 小孩哪管得了那么多,只知道没了家长的束缚,疯得自由自在。 道右继续说:“那天连同你和阿蔚在内,我们一共七个人,都去了后山,因为走得太远,回道观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所以我们迷了路。” 云荟兮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跳,仿佛压在脑海深处的一些记忆就要被扯出来,有些慌乱地开口:“你说有重要的事,到现在还没听出个重点。” “你记得,我们迷路时,看到什么了吗?” 道右没有理会她,一字一句像是带着磁性,渐渐把那丝记忆吸附出来,有一些斑驳离奇的画面,躲藏在重重树影底下,隐隐约约地重现。 他的声音淡淡的,“我不会忘了那一晚,因为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妖。” 云荟兮身体猛地一僵,别扭地转过脑袋,吐出两个字:“什么?” 像是怕这乏味的两个字无法合理表达出情绪,她又重复了一遍那个字眼:“YAO?哪个YAO?腰带?邀请?夭折?妖怪?” 说到最后一个词,道右点头,动作像是电影里播放的慢镜头,肯定的眼神,理所当然的态度,她忍不住喊出声:“那……不就是些野兽吗?后来林师父找到我们了,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那你在害怕些什么?”道右的声音依然很冷静,像落入水面的一滴雨,微微荡开波纹。 “我哪有害——” “小荟,其实你还记得当时的场景,说明你一定也有所怀疑,但就像杨师傅先前受到了同事和警察的影响一样,五岁的你也接受了‘野兽’的说法。” 道右的眼神定定地看过来,“杨师傅描述的那只‘动物’,其实和我们那年看到的生物很相似,你几乎第一时间就用到了‘野兽’这个词,说明在你的潜意识里,已经把这两件事重合了。” 云荟兮脑子里一团乱,嘴里喃喃:“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道右有一会儿没说话,然后缓缓带上房门,放轻了声音:“我和道左就坐在外面,你别害怕,有什么问题可以来问我们。” 锁舌啪嗒一声,云荟兮吓了一跳,脑子还未反应过来,已经先嚷嚷开了:“不不不,别走!” 道右探头进来看她,她有点尴尬,“就……把门敞着吧。” 见他配合地推开门,又去沙发上和道左坐在一起,低下头一页一页地翻看经书,甚至没再看向自己,云荟兮逐渐冷静下来。 说她记得当年的场景,这话不太准确。 还年幼的时候,她常做那个梦,七个孩子鬼打墙一般在后山竹林里迷失了方向,巨大的生物如影随形般出没在他们周围,赤红色的眼睛,鬼魅飘忽的动作,还有震动的喉咙里,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那些梦一次比一次千奇百怪,直到她再也无法回忆起真实的画面,那夜的记忆也彻底成了一个童年的噩梦。 一段被梦境妖魔化的童年阴影而已……不然还能是什么? 云荟兮长吁一口气,从床上下来,视线转向道右平静的脸—— 他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十多年前的事,也没有理由,他和道左的回忆,会如此契合自己的噩梦。 如果那是真的…… 如果哥哥的失踪真的和妖有关,那她必须尽快接受这件事,而不是浪费时间在重建世界观上。 她拖住一把椅子,在地砖上滑出刺耳的声音,然后坐在沙发前,正对着两人的视线。 “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道左抓耳挠腮地皱着脸,嘴巴鼓鼓的,然后朝身侧的人抬了抬下巴。 道右说:“现在和你说这件事,首先是希望你安心。” “安心?” 云荟兮皱起眉头,问:“这怎能让我安心呢?我又不是孙悟空,你们说‘哥哥被妖怪抓走了’,显然事情更麻烦了啊?” “就是妖类压根不吃人!”道左忍不住大喊了一声,“不但不吃人,而且他们规矩多,伤害人类是非常重的罪,大多情况下连原型都不能露出来,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字面意义上的‘人’!” 云荟兮沉默下来,看向两人的眼神突然变得探究,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我才相信你们说这世界上有妖,但阿左,你确定你现在不是在哄我吗?” 这两人现在坑蒙拐骗很有一手,难道连她也一并忽悠了? 那样高大强壮的生物,不说在地球上称王称霸,至少远离人类也能站在食物链的第二阶梯,有必要这样怂吗? 道右扫了道左一眼,眼神十分直白,仿佛是在看个傻子。 “现在还不清楚阿蔚遇到了什么情况,但确实可以肯定,那只生物不是野兽,不会把阿蔚当作食物,”他脸上表情相当认真,“我们是道士,这一点我们很清楚。” 云荟兮抬起眉毛,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地转,脑袋里像是被塞了一团理不清的毛线。 她努力拽住这团毛线的线头,说:“那么,现在要重新换个思路,从道士的角度出发,我们该怎样去找哥哥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