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谷风放下手机,屈起手指的骨节,在榆木桌面上不急不慢地叩击,四平八稳的声音,像是石英钟钟摆摇晃的节奏。 他很久才从椅子上站起来,在顶天立地的书架上抽出一份档案。 这份档案记录着兄妹二人来到道观后的细节,其中夹着一张老照片,照片里的他较现在更年轻些,左手抱着哥哥,右手抱着妹妹,他望着镜头,哥哥板着一张小脸,看着满脸慌张的妹妹。 他快速地将所有资料翻阅一遍,摇了摇头,又将档案放回书架。 来到道观的孩子都是孤儿,没有明确的年龄,由于手续较为繁琐,入学也比普通的孩子要晚一些,去年他们考入大学,而来道观的那一天,是在十九年前。 这么多年来,云蔚兮和云荟兮兄妹一直与寻常的孩子无异,档案中关于二人的记载也只寥寥数笔。 他叹了口气,再次拨出电话:“阿左,在忙吗?” 电话那头以砸锅摔铁鸡飞狗跳的巨大动静作为回应。 林谷风眉头一皱,“你们俩又搞什么呢……让阿右听电话。” 一声短暂而娇弱的惨叫后,有人回应:“师父,阿右去买冰棍了,这天这么热,只不过收拾一只小兔子精,也汗流浃背啊!” 林谷风倏地拉长了脸,“什么叫收拾?你们干嘛了?乔乔才多大,你们不会哄哄吗?” “怎么哄……不是,师父,这小兔子精蛮不讲理,还咬我!”电话那头传来呼呼的风声,隔着听筒成了刺啦刺啦的噪音,“师父你也关心关心我好不好,疼得要命呢。” 温和的声音低了八度:“差不多得了,有正事和你说。” 道左回得恭敬:“师父请讲,但要注意态度。” “行了行了!你们今天就带乔乔回来,”林谷风又叹口气,拧住眉心,“小荟说阿蔚失踪了,你们动作快一点。” 电话那端安静了几秒,道左的声音听来有些迟疑:“阿蔚?师父,你是说云蔚兮?失踪?” 林谷风嗯了一声,把事件简单交代后再次叮嘱两人尽快动身,电话那头正经地一一应下,末了,他似乎又想到什么,声音瞬间带上一丝温柔:“还有一件事。” “徒弟在听。” “天气确实太热了,但你和道右正是修炼的关键时期,忌食生冷,冰棍给乔乔吃吧,小孩子一定爱吃这个。”话毕,愉悦地挂断了通话。 中秋假期就要结束,太阳下了山,云荟兮的三名室友陆续带着大包小包回了寝室,个个神色疲惫,早早地爬上床休息,一夜宁静至天亮。 翌日清晨,天边才泛白,云荟兮没等闹钟声响,蹑手蹑脚地翻身起床,简单收拾了下,带上前夜整理好的衣物便匆匆出发。 路程相当漫长,从公交车辗转至火车,又换乘大巴,沿途是一段又一段重复播放的田野风光,她无暇欣赏风景,在车身平稳的起伏里睡了过去,彻底醒来时,大巴已驶离市区六十多公里,停在在青城山脉一处偏僻的山脚下。 她向司机招呼了声,提起行李下车。 青城山有多处5A级景区,向来热闹非凡,林师父常说修道之人该清静自守,道观也须远离红尘,云荟兮看了眼昨日从书桌抽屉里找出的地址,有些头疼。 导航都找不到的地方,确实够清净,够脱俗。好在哥哥将路线写得详细,甚至还配上了自绘的地图。 她从山脚边的一条狭窄山道拾级而上,开始走得很快,但越走越有些忐忑。 过去回道观,她总是跟在哥哥后头,此刻凭地图兜兜转转,才发觉这条山道建得着实曲折,遮天蔽日的树冠望不到头,一不留神可能就要迷了路。 山里走丢可不是闹着玩的,她走得小心,每每遇到岔口都与地图反复比对,直走到日落西山,淡淡的香烛气息弥漫开来,眼前景致突然变得熟悉。 视线尽头,道观在松柏的簇拥下安静伫立,明黄色的外墙经常年日晒,已不复记忆里的鲜亮,倒与墙下菜园里锄地的灰色背影相得益彰。 云荟兮拉着行李箱走上前去,滚轮在青石地面上碾过,咯哒咯哒直响,灰色背影动作一顿,回过身来。 “小荟?你自己上山了?我还等着你电话去山下接你,”林谷风放下手里活计,掸了掸袍子上的土,上前接过行李,“路上累了吧?给你准备好了房间,去洗个澡,道右已经在做饭了,洗过澡先吃饭。” 说着,捡起地上的簸箕,“你看我刚才摘的菜,都是你爱吃的。” 云荟兮眯着眼笑,笑意还未到眼底,转瞬又黯了脸色。 她跟在道长身旁,边走边问:“那个,林师父,我哥哥……你们有消息了吗?警察说暂时没什么线索,让我再等等。” 林谷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调里带上安抚:“我已经让道左道右着手调查了,明天他们就出发。你要相信他们的能力,别太担心,好好休息几天。” 云荟兮欲言又止,半天垂着脑袋没说话,取了三支香,拜过三清像,恭敬地用左手将香整整齐齐地依次插入香炉。 十分规矩的手势,林谷风的脸上有淡淡的欣慰。 两人继续向道观深处走,毕竟多年不曾见面,气氛说不上热络,但一时也有不少话可聊。 转入廊阁时,某扇门后蓦地一声巨响,而后传来孩子一声高过一声的哭闹。 云荟兮愣了一瞬,停下脚步,扭头去看林谷风。 他温和的表情瞬间沉下去,快步走向一扇房门,把门推开。云荟兮跟上前,探头向门里打量。 这是一间普通的寮房,陈设简单干净,叠放着灰色被褥的单人床边,眉眼很是眼熟的大男孩叉着腰,一脸的气急败坏。 见门被推开,他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云荟兮的脸上,微微一怔,随即就扬起一个笑。 林谷风却已经呵斥开了:“阿左,让你带乔乔熟悉环境,你又做什么呢?怎么就把人吓哭了?” 道左悻悻地收回视线,老大不高兴地瞪着面前的小不点。 这小不点顶着一簇洋葱辫,正叉开两条小短腿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林谷风蹲下身,把乔乔扶起来,轻柔地拍去小道袍上的灰尘,嘴里哄道:“乔乔怎么了?是不是道左哥哥欺负你?不哭了,我们先吃饭,好多好吃的,好吗?” 小娃娃满脸湿漉漉,一抽一抽地哽咽,直嚷嚷要妈妈。 林谷风转头看向道左,面色更阴沉了几分。 道左抓抓脑袋,嘴里嗫嚅:“这也能怪我……我上哪儿给他找妈妈去……” 云荟兮心头一软,从背包里翻出一只兔子玩偶,在小不点面前晃了晃,“乔乔?你是叫乔乔吗?你看,这是我最喜欢的布偶,送给你好不好?” 哭闹声戛然而止,哽咽的尾音不上不下,卡成一个嗝。 乔乔把脑袋仰起来,水濛濛的大眼睛闪着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布娃娃,又抽了两下鼻子,伸出肉乎乎的小短手,把玩偶抓在手里,奶声奶气的声音又甜又软:“小兔子……乔乔的……” 云荟兮有些失笑,轻轻拭去了小不点挂满一脸的眼泪。 这孩子还那么小,那么柔弱,失去了妈妈,心里不知装了多少的委屈,多么的可怜,又……多么的可爱,滑滑嫩嫩的小脸蛋,水汪汪的黑眼珠,哭起来,小鼻尖粉粉嫩嫩的,这柔软的触感,简直让人爱不释手。 滚烫的气息从指间传递到大脑,云荟兮一个失神,手上力道倏地加重,白嫩的小脸瞬间被掐出血印。 乔乔的身体陡然一僵,兔子玩偶掉落下来,塑料眼珠敲击在地板上,发出啪嗒一记声响。 林谷风察觉到异常,抓住云荟兮的手,迫使她转向自己,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瞳孔里,居然染上了一丝血色,骇然之余不免焦急道:“小荟,你看着我,集中精神。” 云荟兮歪着脖子,木讷地把视线转到林谷风的脸上,居然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怎……怎么了?乔乔不喜欢小兔子吗?我还有别的小玩具,乔乔……”话未说完,目光又焦灼地粘在乔乔惊恐的小脸上。 林谷风张开手掌,覆上女孩的天灵盖,一股温和的气息瞬间散遍云荟兮全身,如同细小的水流轻柔却绵延不绝地漫过身体。 “小荟,你一身是汗,先去洗澡吧,快去,我和道左带乔乔再玩一会儿。” 太阳穴忽然突突地痛,云荟兮后退了两步,乔乔恐惧的表情印在眼底,心头疑虑陡生。 乔乔……怕她? 视线落在那张肉团团的小脸上,滑过面颊的血印时,飞快地收了回来。 她刚才做了什么? 云荟兮只觉脑子一团乱,见林谷风仍在等自己回话,垂下脑袋应了一声:“好,那我先去收拾下。” 走出寮房,夕阳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地面与墙面的转角处,折成一个诡异的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