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一连下了半个月的雨,潮湿的风吹散了暑气,甚至催出些阴冷,眼见着快到中秋,天却放晴了。 中秋夜,晚风清凉,月亮明晃晃地升起来,月色染透薄纱般的云,落在正值盛花期的桂树上。 这棵桂树生在市郊一所大学的校园里,修剪得圆实。夜风吹过,花瓣洋洋洒洒飘落下来,空气里传来一阵阵的香,夹杂着青草湿润的气息,甜得清新舒坦。 良辰美景正适宜阖家团圆,学校的学生大多回家过节,往日熄灯后依然热闹的宿舍楼此刻冷冷清清。 云荟兮蜷腿坐在椅子上,把六级词汇书翻得哗啦作响,视线飞快地滑过密密麻麻的单词,又不时瞥向左手边的手机屏幕。 一整天都没动静。 视线悠悠转回来,呆愣愣地落在一个单词上:persist,坚持,固执。突然啪的一声,她合上书,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塑料纸包装的散装月饼。 五仁馅儿的…… 买的时候怎么就没仔细看呢? 云荟兮皱了皱眉头,一面小心翼翼地从馅儿里剥出果仁塞进嘴里,一面含糊地念叨:“做哥哥的心眼儿那么小,让妹妹一个人过中秋节,活该没女朋友……” 手指糊上了饼皮的油腻,沾得指尖红红绿绿,她嫌弃地对着垃圾桶掸了掸手,心里更不痛快,干脆站起身,胡乱地洗漱完,往床上一钻。 难得如此清净安逸,不如睡个好觉来的实在。 眼皮一合,睡意来得很快,但翻来覆去间,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一晚上尽做些光怪陆离的梦,梦里胸口堵得喘不上气,云荟兮突然睁开眼睛,用手顺了顺前胸,发现是被之前吃的一块核桃仁哽住了喉咙。 迷迷糊糊地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23:59,差一分十二点整。 扭头见桌上的水杯里水还剩大半,她强打精神爬下床,端起水就往肚里灌。 水滑过喉咙,咕嘟咕嘟的声音听来异常清晰,她把水杯从唇边移开,视线在宿舍里转了几转,忽然察觉出些不对劲。 空气里安静得过分,没有风声,没有蛙鸣,甚至也没有树叶摇曳时窸窣的细微动静,周遭仿佛没有任何活物,喝水的声音才这般分明。 视线转回来,迟疑地落在水杯上,杯里的水丝毫没有减少。 云荟兮一愣,晃晃头,用力眨了两下眼睛,还未看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意识一阵天旋地转,身体竟又一次坐了起来。 她发现自己仍在上铺,目光正对着天花板角落的蜘蛛网。 什么情况? 按开手机的解锁,尽管屏幕亮度已调至最低,但所显示的时间却令人刺目。 23:59,依然是这个时间。 她舔了舔嘴唇,在屋子里上上下下扫视一圈,水杯里的水还剩一半,拆开的五仁月饼还在桌上……没毛病啊,这是睡迷糊了? 她一脸纳闷,又爬下床,这回端起的水还未送进嘴里,眼睛一睁,身体再一次回到床上。 寒毛刷的直立起来,拿起手机—— 23:59。 云荟兮动了动略有些发僵的手指,吁了口长气,一顿一顿地把手机划到通讯录,拨出哥哥的电话,一声紧接一声的忙音,电话那头始终无人接听。 数次尝试后,她放弃了,然而手机上的时间,仍旧停留在23:59。 后脑仿佛被重物猛得一击。 见鬼了! 坐立的人影瞬间躺倒,把薄毯拉到头顶,蜷缩在上铺的最里侧。如同茧一般隆起的轮廓,晕出一道淡银色的光。 四次了吧?四次拿起手机,都是这个时间吧? 云荟兮感到头皮紧得发麻,努力不发出一丝声音。手机微弱的光映出她惊恐的脸,如同恐怖电影海报上的女主角。 中秋夜一人留在这空空荡荡的宿舍里,果真不是什么好主意……要不是始终联系不上那个笨蛋哥哥…… 云荟兮勾起脚趾,把自己完全隐藏在薄毯下。 一次次攥紧拳头,一次次深呼吸,却仍心如鼓擂。黑暗既静且长,一切声音都犹如被夜色吞噬,无声无息地隐没下去。 冷汗从额际涔涔地冒出来,汇成一滴滑落到枕头上,像是提醒她时间正在流逝,然而手机上的数字止步不前,只漫长地停留在这一瞬间。 她僵硬地把手机扣在手里,直到屏幕又一次暗淡下去,绷紧的神经炸开一个小小的豁口。 为什么要躲着? 这根本毫无逻辑,一定只是个噩梦…… 一层又一层,盗梦空间那样的噩梦罢了。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从边缘把薄毯掀起一角,透过微小的缝隙向外张望。 瞳孔猛然一缩。 朦胧的月色里,一个背影微微散发着光。 长及腰下的黑发,白色睡裙的裙摆轻落在脚踝边,看来熟悉又陌生,一抬手,拿起桌上的水杯,宿舍里又响起那种咕嘟咕嘟的声音…… 意识瞬间支离破碎,宛如轰鸣的潮水,阵阵灌入脑海又抽离。含糊不清的视线里,那个长发的背影转过了身,慢慢向自己靠近。 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最后的一丝清明里,云荟兮想,自己这是被吓晕了吗? 噼里啪啦的巴掌落在脸颊上,眼皮倏地应声撑开,模糊的眼前,是一双露着脚趾的塑料拖鞋。 云荟兮眯了眯眼睛,彷徨地把视线上移。 深蓝色裤衩,绿色工字背心,光溜溜的臂弯里一只篮球,另一侧手里提着一双球鞋……再往上,是一张面露探究的脸。 清晨潮湿的细风拂过面颊,她霎时有些清醒了,半坐起来看向男生的身后,晨曦如一层佛光洒在草坪上,亮堂得让人睁不开眼,偶有学生提着刚从食堂打包的早餐经过,耷拉着脑袋的样子,估摸着是逍遥快活了一通宵这会儿才回的学校。 但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这里……难道不是操场?! 男生顶一头鸟窝似的乱发,脸上正是一脸惊呆,想来她自己也是一样。 “大清早的睡在这里干嘛?这个天气早上还是挺冷的呢,”男生睁大眼睛盯着她的头顶,面上表情尴尬,还混了一丝难为情,“没什么不舒服吧?快点回宿舍换身衣服吧。” 云荟兮闻言一愣,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是昨夜洗漱后所换的睡裙,原本长及脚踝的裙摆尴尬地卷起几近腿根…… 体内一股热气轰然充上脑门,她把裙摆向下推回去,又扒拉了几下乱糟糟的长发,企图把脸蛋藏在黑发的后头。 没有露脸的丢人,那也就不算太丢人吧…… 然后她把看不清表情的脸转向男生。 “谢、谢谢,”一开口,嗓音干哑得过分,她又停下来清了清嗓子,“咳咳,那个,真挺冷的,谢谢你叫醒我啊。” 男生挠挠头,视线有点飘忽,“没事,你快回宿舍收拾收拾吧。” 地上的人影依言蹿起来,动作麻利得像体操运动员。 她飞快瞥了眼男生手里的篮球,在凌乱的发丝间扯出一个笑:“那个,同学你是要去打球吧,你忙你的,我这就回宿舍了,真的很谢谢你!下次请你吃饭啊!” 男生大方地冲她摆摆手,潇洒地转身离开,奈何手上提着运动鞋,动作看起来有点滑稽。 云荟兮立马把头一垂,三步并两步往宿舍跑,热浪一阵一阵地扫过脖颈到耳根,又直冲脑门。 她穿得单薄,所幸节假日清晨学生不多,一路飞奔回去,倒也没惹来不必要的关注。直至啪嗒关上了房门,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抬起脚丫子揉了起来。 昨夜到底怎么了?她连拖鞋都没穿! 微风带着凉意,丝丝缕缕地送入窗户,轻薄的窗帘一鼓一落间,阳光闪烁在写字桌上。 桌上一只玻璃杯,杯沿粘了润唇膏的痕迹,里头的水几乎一滴不剩,边上是拆开的五仁月饼,正是昨晚吃剩的那只。 有一丝黑暗的记忆拨开迷雾,从脑袋里钻了出来。 昨晚那个噩梦! 云荟兮胡乱拍了拍脚底的尘土,踮起脚尖爬上床铺边的梯子,伸手从枕下摸出手机。 07:52,平凡却让人安心的数字。 她眉头缓缓松开,还未把手机放下,视线滑过屏幕左下角,突然一顿。 一个图标,绿底白线,勾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图形。 不知怎么,她有点挪不开视线,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晃了半天,最后轻轻一点,密密麻麻的一串通话记录随着界面展开,拨出时间——23:59,云蔚兮,响铃无人接听。 云荟兮愣住了,更多回忆中的画面涌现出来。 毯子掀开那刻的记忆十分清晰,她看到床下的“自己”一步一步靠近……意识恍如被搅进一团洪水,“自己”惊惶地从床上弹起,连滚带爬地下了床,胫骨前侧狠狠刮到了下铺的床沿,但她依然撒丫子冲出了宿舍……从窗户。 窗户?!这里是三楼! 记忆暂停播放,云荟兮呆若木鸡地瞪着窗户,慢慢走了过去。 是的,她记得她如同一个完美落入蓝框的空心球一样,呈一道弧线跃出了窗外。 拉开窗帘,柔和的阳光落在脸上,寒意依然顺着脊背缓缓攀上身体。 她机械地眨了三次眼睛,用一种轻松愉快的音调自言自语:“做梦罢了,半梦半醒时害怕,给哥哥打电话,没什么奇怪的,”说罢揉了揉脸颊,探出头去,“三楼跳下去得多大动静,底下还种着月季……呢……” 花坛里的月季东倒西歪,横死的枝干挂着露水,清风过处,落叶被吹起又落下。 云荟兮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一低头,目光落在睡裙的裙摆上,破损的纤维竟勾着月季小小的刺。 记忆再次向前流动,荒诞的画面透着诡异的真实感,随着她摇头的幅度逐渐加大,越来越鲜明生动。 那个池塘上凌波微步的人是谁? 那个花丛中身轻如燕的人是谁? 那个树枝间旋转跳跃的人又是谁? 一时间,表情在笑与哭之间徘徊,纠结得像是神经失调。 手机突然响起闹铃声,唤回了云荟兮混乱的意识,她倏地站起来,不死心地又拨出了云蔚兮的电话,然而依然无法得到任何回应。 整整一天都联系不上,到底搞什么? 她把手机丢在桌上,下意识地咬住指甲,又猛然回想起回宿舍时抠脚的动作,气急败坏地收回手,在宿舍里来回踱步,习习凉风吹动发丝,带起皮肤上寒毛阵阵直立。 不对啊。 哥哥真的……只是联系不上吗? 云荟兮努力将呼吸平复下来,从手机里翻到与哥哥的合照。 那是两个月前所拍的照片,清冷的男孩面无表情地揉乱她的头发,眼角略带着些幼稚的自得。两人的身后,是一间老旧的小平房,茂盛的爬山虎几乎盖住了北侧的整面外墙,夹立在两栋居民楼的中间,看着就是违章建筑。 上个周末,她就在这间屋子里和哥哥吵了一架,从逻辑和气势上被全面压制,她气得摔门而出,此后一连三天没接哥哥的电话。 但哥哥……有这么小气? 云荟兮的脸色变了变。 真不对。 哥哥骨子里相当传统,传统得几近刻板:春节要守夜,元宵吃汤圆,端午吃粽子,一丝一毫都不能错乱。作为一对没爹没娘的倒霉兄妹,哥哥会在中秋节这样赌气? 云荟兮舔了舔嘴唇,心渐渐往下沉。 会不会……哥哥也发生了一些糟糕的事情,比自己更糟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