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卿府的人口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 最大的自然是云唐与谢琳夫妻俩,往下有养子霁月与嫡女小歌,这人口不管是在哪个贵族家庭中都是一道独特的风景,除非身体有问题不能生,否则哪个贵族男子不是儿女成打? 常住人口是这四个,但流动人口却是不少。 谢上卿的谢与谢上将军的谢是一个谢,前者是后者的姐姐。 谢玦常年驻守东境,往往十年八年都不着家,因此夫妻俩干脆在东境生活了。只是东境的环境,战火纷飞的,显然不适合养孩子,因此谢玦都是将孩子送回洛邑让上卿府帮着养。这种情况直到谢玦长子谢泽成婚才有所改变,谢泽婚后,那座一直空着的上将军府总算不空了,不过谢泽前两年带着妻子跑了,现在操持上将军府的是谢玦次子谢沐的正妻。 除去公孙少姬,上将军府还有谢玦的嫡三子谢清、嫡四子谢泞,以及谢泽的嫡长子谢非、嫡次子谢玉,谢沐嫡长子谢恒。 除去谢恒连路还不会走,另外四位都是谢琳与云唐养大的,算是上卿府的半个郎君,府里现在都还留着他们的屋子。且四个孩子每日都会来上卿府上课,主要与谢琳学东西,云唐得空时也会教导一二。 子婴在第二日的时候就见到了这四个人,都是听说云唐要收徒来瞧个稀罕的。 谢清已是束发之龄,整个人瞧上去就飞扬跳脱,生机勃勃的。 谢泞比子婴还小一岁,也是四个孩子里唯一一个胖乎乎的,看着很是可爱。 谢非比子婴小两岁,也是四个孩子里唯一让子婴重视一些的,不同于另外三个只是单纯的好奇,谢非的目光里带着警惕,带着审视。 谢玉与小歌同岁,却显然不像小歌那般早熟,是个真正的孩子。 旁的还好,纯粹是好奇云唐怎么会有想收徒的念头,以及云唐会教出个什么德行的弟子来。毕竟,云唐虽然没收过弟子,但他养过孩子,谢泽与霁月,前者是他一手养大的,后者的成长他也有参与,而这两个人,前者的德行真是不提也罢,后者切开也是黑的。 谢非的目光太过明显,虽然老爹不靠谱迫得他不得不早熟,但到底还是孩子,心思都流露在了外头。 小歌揪了揪谢非的头发。“想太多容易少白头,药王谷的那些家伙一头白发显得仙风道骨,可你要是白发丛生,那叫妖孽。” 谢非抱着手道:“你相信一个王孙接近我们没有企图?” 辰王的养蛊注定了他膝下夺嫡之惨烈,一百多个儿子,半数因为没有功劳而被除族,剩下半数...大半都是被或同父异母或同父同母的兄弟给弄死的,剩下的是殚精竭虑心血损耗过多,大多三四十岁就死了。 如今的话,王位最有希望的候选人是王孙庚与公子齐,前者是辰王的嫡长孙,即第一任太子的嫡长子,后者是辰王剩下的儿子第二出色的,第一出色的是公子浔,但公子浔之前的事情,基本绝了大位。更倒霉的是公子浔想保持中立也不能,第一任太子虽是病死的,但里头的沟沟绕绕真心不少,而公子浔正好有份。确切说,第一任太子的死,参与的公子有很多,第二任太子的党羽,第三任太子的党羽,还有别的公子党都有份,谁让太子之位虽然尊贵,却也是个活靶子,不弄死他,别的公子都没法上位。只是,三十年过去,当年参与的人大多已逝,公子浔恰好是还没逝的一位,也因着这些恩怨,公子浔几个参与当年之事的人都是公子齐的支持者。 这两个竞争者经过多年的争斗,不分伯仲,谁也奈何不了谁。 上卿府若是不再中立,这胶着的局面立时就能解,谢非没法不多想,谁让子婴偏偏是公子浔的儿子。 “我相信他日后可能会对那个位置有兴趣,但我也相信,他若是想要那个位置,踩着大王与公子浔的尸骨上位是最有可能的。”小歌道。 为了自己能够继承大位,便先支持自己父亲登上王位,然后自己成了公子进行新的夺嫡? 得了吧,子婴的性格小歌自问还是了解的,子婴想要王位,他绝不会那么做,只因太麻烦。 谢非抿着唇不言,他不相信子婴。 小歌无奈道:“就算你不相信我的眼光也要相信族长啊,他什么时候被人利用过?” 谢非想了想,云唐....好像还真没被人利用过,想要利用他的人要么死得很惨,要么为他带来了更多的利益得以全身而退,反正没吃亏过。 谢非暂时放下了心,而云唐也没辜负他的信任。 子婴被小歌顿顿好肉的喂了两日,身上的伤口便已完全结痂,也可适量的下床走动。 季玚得知他换了地方后也从角门进来拜访子婴,难得交一个合心意且能够切磋武艺的朋友,他还是希望子婴好好的。 许是看子婴气色不错,禁得住打击,云唐来见他了,霁月跟在他身后,手里抱着一大堆的简牍帛书。 小歌一看那些东西便忍不住眉头一跳。 子婴茫然,现在上课的话是不是太早了?而且那么多东西,一天之内能教完? 事实证明,子婴真是想多了,云唐是来上课,却也不是来上课的。 “大王曾与诸公子私下有言,谁能斩下我的首级,王位日后便是谁的。”云唐开头就丢下了这么一句,完全没顾忌到屋子还有个嫡公子。 闻言,四个孩子俱是一愣,季玚立时就想告辞,直觉接下来的话会更惊人,自己还是不要知道太多太好,秘密这东西知道越多死得越快啊。没走成,被云唐给按回了榻上。 “这事与你也有些关系。” 季玚疑惑,辰王要杀云唐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云唐让霁月将简牍与帛书放了下来,再让众人看看。 霁月早已看过,没动,小歌大抵能猜到里头是什么内容,也没动。只有季玚与子婴疑惑的拿起看了起来,其上记载的赫然是子婴的过去,桩桩件件,看得季玚咋舌不已,这样的环境,子婴竟能活下来,简直奇迹。 子婴很是淡定,他很早的时候就隐约有种被人监视的感觉,只是一直没找到,便以为是错觉,如今看来并不是。 “杖有刺,吾为汝除之。”云唐问:“你们谁懂这个典故吗?” 季玚与子婴两个学渣一脸懵,没听过这个典故。 霁月想了想,道:“大王是在为新君铺路。”虽然新君的人选还没角出来。 小歌也道:“我记得,对自己儿子说出这话的那个君王死后多久他儿子就亡国了。” 子婴好奇的问:“为何?” “杖有刺,握着扎手,但这些刺扎手的同时也是支撑国族的梁柱,梁柱都拆了,屋子还能存?”小歌对那位受尽宠爱的储君很是同情,主少臣强是很麻烦,但强大的臣子都让杀了的结果就是新君继位没多久就亡国了,因为没有能臣保护他的王座。 “这个道理,大王不可能不知道。”小歌狐疑的看着云唐,就辰王那遴选继承人的方式,绝不可能是那种因为杖有刺为汝除之的王,若是新君握不住有刺的杖,辰王只可能表示既如此无能,活着也是浪费空气,自裁吧。 云唐道:“他懂啊,所以他不会杀别的臣子。” “就盯着你不放了?” “他的儿子没有一个是能够压得住我的,新君继位之时我若还活着,日后的辰王必然皆为傀儡。若是他的儿子不够出色,没有那个治理国族的能力倒也罢了,偏偏,他的儿子们还都挺出色的。”云唐浅笑道。 小歌懂了,也无言了。 季玚举手道:“可这与我有何干系?” 云唐理所当然道:“他给我找麻烦,我自然也不能让他舒心。调理身体让不孕的女子重新拥有生育能力的方子恰好我有一张,小君生下了你,大王那日的神情,真是精彩。” 名正言顺的王位继承人,又如此年幼,岂非天生的傀儡? 云唐用膝盖想都知道辰王彼时忧虑什么,且一直忧虑至今。 季玚:“....”他还能说什么?对这对君臣他都没话说了,气吧,没这对君臣的争斗,自然不会有自己的出生,不气吧,心里实在窝火。 半晌,季玚找回了声音:“您为何不杀了他?”杀了辰王立个傀儡不是更一劳永逸吗? 云唐道:“我不会再遇到比他更省心的明君了,且他尚未打算亲自动手杀我。” 如此君臣....莫说季玚了,便是霁月、小歌与子婴也服了。 云唐看向趴在床上的子婴。“我给他找了麻烦,他也给我寻了麻烦,算是打平,倒也没再生出什么事来。直到他让我卜国运,卜未来的王,他不希望自己的江山日后落入庸人之手。我便为他卜了一卦,卦象显示,他明年出生的孙子里,有三名,一为罪人,一为明君,一为暴君。暴君会将辰国的开拓得比九州帝国更加辽阔,明君会是亡国之君,罪人则不详,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众人一怔,不由看向子婴,十年前?第二年出生,如今可不就正好九岁?子婴正好是这个年纪。 子婴静静的看着云唐,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只能面无表情。 云唐看着子婴道:“与你同年而生的异母兄弟有六名,堂兄弟有五名,自然,这是不完全统计,实际上更多,只是活着诞生的就十二个。” 子婴道:“自我有记忆起便一直有人想弄死我。” “我的卜卦还是挺准的,信的人也比较多,且这种事,但凡对那个位置有心思的皆抱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观念。权势迷人心,为其便是杀错万人亦是值得。”云唐笑答。 子婴问:“知道的人很多吗?” “王族都知道。” 子婴不解:“大王莫不是与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卜的卦?” “私下里卜的。” “那怎会那么多人知道?” “王上说出去的,不过我是知道他听了这个预言后一定会弄得天下皆知,他太想要一个能与他比肩甚至超越他的继承人了,想得都疯魔了,以至于如养蛊一般养儿子,只为养出一个能够在他之后将辰国推向更辉煌的继承人。若是得知自己可能会有一个空前绝后的君王继承人,他一定会传出去,让继承人承受各种考验,以此加以打磨,别问磨废了怎么办,他不缺子孙,废了那就是废物,而废物连让他看一眼都嫌浪费时间,哪怕那个废物是他的儿子,孙子。”云唐理所当然道。“事实也如我预料的发展了。” 子婴:“....为什么?”要那么做? 云唐反问:“你知道安全感与被人善待的意义吗?” 子婴茫然不解。 云唐看了眼几个孩子,解释道:“安全感是一种对于人而言很重要的东西,若是没有安全感,那么一个人一生都会活在不安之中。不懂那样会发生什么样的事?那我举个例子好了,君王这个职业最是缺乏安全感,因为不安,因此看谁都觉得想抢自己的江山,对于有能力威胁自己王位的人,不论对方有没有那个心思都宁可错杀一万也不放过一个。所以说,不安感真的是很强大的力量,它能将不管意志多么坚定的人活活逼疯,嗜杀成狂。” 子婴脸色有些白。“被人善待又有什么意义?” “没有被人善待过的人,永远都不知如何去善待别人。”云唐温和的回答。 霁月与季玚不可思异的看着云唐,这家伙的心肠究竟何等的歹毒? 子婴抬头看着云唐:“你想要什么?” 云唐继续道:“我不知谁会是预言中的暴君,但我知道当我将预言放出去,在这样环境中长大中的孩子绝不会心理正常,成为暴君是妥妥的事。而一个缺乏安全感且不会善待别人的人登上王位,未来的辰王族必然血雨腥风,说不得会被新君屠干净。大王想要我的命,我自是要回以重礼,如此方不复他对我的重视。” 子婴问:“我以前遇到的那些杀手,有多少是你的人?” 云唐摇头。“全都不是我的人,我只是冷眼的旁观者,因为不确定,所以我一直旁观,直到四年前,十二个孩子死得只剩下了三个。说起来你得谢我,虽不知暴君会是哪一个,但预言中的三个人都很重要,因此我让人保护你。否则,你以为为何每次出现在你面前的杀手都恰好在你能够解决的范围之内?” 子婴很是气结,他是弄死了那些杀手,但哪一次不是一身的伤? 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子婴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云唐的用词,保护他,而非保护三个。“为何只是保护我?” “还活着的三个,一个早早的被人送走,根本找不到,而找不到自然很安全。另一个,那个孩子先天残疾,而残疾之人不能继承王位。” 简言之,只有子婴身体健全又没人爱,杀手全奔他去了,云唐想无视也不成。 子婴默然须臾,终是道:“多谢。” 云唐看了眼子婴,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坦白。“我还与人说,暴君未来会弑父杀君。” 霁月、季玚、子婴:“.....”宰辅你就是见不得别人好吧? 云唐道:“我并非胡扯,这也是预言中的一部分,难道你们觉得按着这个趋势发展下去,长大的三个人在需要时做不出弑父杀君的事来?” 想想几千年来列国王族那可以垒成小山的君王首级,众人皆无言以对。 子婴最先回过神来。“现在为何告诉我?” 云唐恨恨的剜了小歌一眼。“我的局已被破,你如今虽已心理畸形,却还不算严重。虽还是缺乏安全感,但你已尝过被人善待的滋味,日后有一定可能学会如何善待它人。” 子婴闻言也看向小歌。“你当年出现在我面前并非巧合。” 小歌叹道。“自然不是巧合,只是知晓此事时觉得太造孽,便放在了心上,因而在离开药王谷时特意来看你。”一看之下才发现哪是太造孽,分明是惨无人道,照子婴那趋势发展下去,子婴日后若是为王,必然杀戮无数。顿生不忍,为子婴,也为日后可能死于子婴手中的无辜之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脑子一热将子婴带出了洛邑,那个时候看着为外面陌生而辽阔的世界震惊与害怕的子婴,哪怕已经冷静了下来也没想过将人送回去,觉得,这样也好。 孩子就应该有孩子的生活,就算生活艰苦也无妨,但必须是益于心理健康成长。 子婴:“....” 季玚与霁月同情的看着子婴,这家伙的人生简直被云唐给毁得一塌糊涂。 云唐完全不在意自己给孩子们造成了怎样的冲击,将事情说清楚了,便道:“我对你做过的事我都已告诉了你,若你还要拜我为师,咱们过两日便进行拜师的礼仪,至于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好了。” 若是过不去那更好,他也不用收徒了,在华族,师徒如父子,若是收了徒,不仅子婴要像孝顺尊敬父亲一样孝顺尊敬他,他也需得像爱护教养儿子一样爱护教养子婴。很累的,若是子婴不愿,他能省不少精力。 子婴不假思索的道:“拜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