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国家怎么动荡,津州繁华依旧,商旅来往络绎不绝,街上的小吃新陈交替。 有小贩在做糖人,有包子铺拿出刚出笼的大肉包子,卖了几屉。包子香沁入鼻子,玉绳深吸一口,肚子咕噜噜响,母亲瞪她一眼,让她放下帘子,莫要让那些个人给看了去。 玉绳悻悻放下帘子,菊笑和雪芝捂嘴笑,玉绳瞪菊笑一眼,菊笑便做无事人状。玉绣正襟危坐,垂目看书,丝毫不受影响。 玉绳摸摸玉绣的头,想到街上偶尔出现几个瘦骨嶙峋的乞儿,不禁蹙眉,为在战场上抗敌的兄姐忧心。 早在上元夜,今帝旧疾复发,卧床不起,太子景清无奈代理皇帝老子上朝,奈何太子一心只在玩乐,管理朝政之事着实有心无力。二月初,从北疆传来消息,那个因对他老子的宠妃不敬而被丢去北疆的六皇子景涂生了谋反之心,欲取代他老子上位。一时间,朝堂上人心惶惶,不几天臣子们就分成几派,有让太子接替皇位的,也有希望皇帝出来主持朝政的,那么几个有别的心思的,也不好说了。 萧阮得到消息,六皇子确实有在招兵买马,姚州邻近京城,战事一起,定会殃及,是以他早叫妻子容蒂带着她姐俩回津州娘家避避,而他身为姚州知州,自是不得离开,长子长女在军中历练,战事临前,更是不得走。 在家过了上巳节,替爹爹和兄姐祈福,她们娘仨就上路了。出发不过几天,夜宿碧州客栈时,邻桌几个大汉讨论着国事,说是那六皇子集骁勇军,自称骁皇,叛军便是叛军,倒与皇帝的骁勇军同名,假骁勇军已破鸬城,正南下欲入京,皇帝刚转醒,乍然听到这消息,吐出几口老血,大骂一声孽子又陷入昏迷。 那老皇帝好色,每年都要大选采女,常常夜御几女,倒是骁勇,只是不知是吃丹药几年了,上元夜旧疾复发,但知情人都道是马上风。 玉绳不喜欢那皇帝,从小太医长庚那儿听说这些事情,俞觉那皇帝没有几年,此番景象,倒是不奇怪,只是可怜她的兄姐要上战场替那色皇帝抗敌了。 玉绳趁娘亲不注意,悄悄问那几个好汉。玉绳刚过十三,公子打扮,瞧着像哪家的小子。 那几个大汉倒也没有隐瞒,你一言我一语,绘声绘色说起沿途所见,鸬城被破,大批难民欲逃出,可那城门被兵把守,不让出城也不让进城,只有少数先见之人在兵来之前逃出了。守兵在城里疯狂掠夺,鸬城已是尸陈遍野,血流成河,成了尸城,守兵便弃城随大部队南下,假骁勇军一路烧杀抢掠,许多无辜的人死去。 这般惨状,玉绳后背隐隐发凉,若那六皇子入都了,兄姐一定也会上战场,她只能暗暗希望在到达京城之前那叛军就能被拿下。 马车悠悠晃晃,终于到了津州。 此时已近黄昏,不好打扰人家,娘亲提议今晚在小山的花红寺借住一晚,休息好带上好面色再见娘家人,免得他们担心。 说干就干,马车停在山脚下,娘亲只带打手阿大阿小一同上山,其余和车夫留在山脚守着行李。 玉绳在菊笑的搀扶下下了车,戴着帷帽暗自伤神,从这儿望去,小山悠悠不见顶,这小山不如其名是小山,相反地,它是一座巍峨峰峦。八岁时,她和表哥们一起来这玩,即便她只拾了百来步梯,余下的都是大表哥容渊把她背上去的,她第二天还是脚酸得站不起来,小表哥容源还笑她软脚虾好几天。 容蒂出嫁前是宛朝大将军容千军的掌上明珠,飒爽豪迈,成日骑匹良驹就游南闯北,这小山顶花红寺的住持是她的五叔,她常常给母亲跑腿送东西给五叔,一口气登上顶是小菜一碟,是以她催着一双女儿快点上山,以免摸黑摔着。 玉绳幽怨地瞪娘亲,玉绣把书交给阿大,亦步亦趋跟着娘亲,娘亲目不斜视,健步如飞,好似后边有豺狼虎豹追着。 阿小哄着二小姐,告诉她山上有好玩的,有好看的男子,若走不动了便他背她上去。阿大捶了弟弟一拳,面无表情地让玉绳快点起驾。菊笑和竹肤雪芝早已起步,才不管她们的娇娇二小姐。玉绳瘪嘴,慢吞吞地拾级而上。 听到后边有轻轻的脚步声,容蒂回头,她那娇滴滴的二女儿正一步一步大力踏着,容蒂轻笑,教小女儿过会儿安慰安慰她姐姐,玉绣应声,回头看一眼,脚步不停。 玉绳认命走了几十几个梯,站定小憩,前边哪还有娘亲和玉绣的影儿?只有不见边的石梯隐在林里,雪芝三个正嬉笑着走,一个小童正“啪啪啪”跑下来。 玉绳气急,摘了帷帽,一鼓作气追了几步,干脆两三级合着跑,阿小在后边跟着小姐以防她跌跤。 玉绳跑得急,连那小童连喊着施主都没有听到,待转了一个弯,玉绳气喘吁吁,只见前边有亭子屹然凌立,几只人影影影绰绰。 小童追上来,喘着气说:“小施主姐姐!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可累死我了!”阿小走到玉绳旁边,用帷帽给她扇风,菊笑小步跑来给她擦汗。 玉绳侧头,小童大概有七岁,光头上戴着一顶小僧帽,乌黑的大眼满是埋怨,穿着的僧袍皱皱巴巴,大概是他嫌麻烦抓了一路,玉绳嫌弃瞥一眼,问他:“你又追我做什么?” “重三师兄让我来给你带路,免得你慌不择路走岔了。”小童比她更生气,嘟嘴嚷着,“你竟然跑那么快!难道我很丑吗!很可怖吗!你跟我来!” 玉绳失笑,跟着他走向亭子,娘亲站在亭下笑望着她,待玉绳走进,把手里的竹筒递给她示意她喝水。 玉绳抢来,咕噜噜就喝了,也不管那水漏出来打湿了她新换的春裳。容蒂轻叹一声,看来是气坏了,但也不管她,只悠悠走进亭子。 泉水入了喉,润了干涩的嘴巴,全身都舒爽极了。玉绳扔了竹筒,大喝一声,用手擦擦下巴的水渍,闭目几瞬,睁眼才瞧见亭子不只有娘亲和玉绣,一个高大的男子正弯着眼儿直看她,眼里波光流连,见她望来便转了眼。 玉绳大惊,问阿小怎么不提醒她亭子有人,她摘了帷帽,还那样没有顾忌地喝水,真是太丢人了! 阿小委屈,他刚刚一直提醒着她呢,只是她太急了,对什么都充耳不闻。 反正已经被瞧了,怎么后悔都无济于事,不若坦荡面对好了,玉绳想着,昂首挺胸走进亭子,雪芝和竹肤坐在左边靠着廊椅休息,玉绣在亭子外赏景,她的娘亲坐在石桌旁的小石椅,几个竹筒置在桌上,那个男子坐在娘亲对面,正低头和小童说话。 有风吹过,玉绳侧耳听听,如她刚喝的泉水缓缓溜过耳边:“分冬,你吓到了小施主了?”温温柔柔,如陈酿的果酒,让玉绳听着有些醉。 “分冬才没有!重三师兄不要老是怀疑我!这个小施主姐姐刚看见我就跑来,我还以为我又变好看了!但是她居然越过我跑得比小青还快!好像我是夜叉一般!”小童委屈嚷嚷,惹得男子轻笑。 玉绳有些脸热,心口痒痒的,像是被什么挠着。 娘亲问小童分冬:“小青?大白的崽子?”分冬点点头。 大白?玉绳想想,那好像是娘亲在寺里养的一只大白狗,那么它的崽子?居然拿她和狗对比!玉绳瞪了分冬一眼,分冬耸起鼻子对她哼了一声。 “容施主,还有一段路,不好在这里耽搁过久。”重三喝一口水,对着娘亲说,娘亲点头,起身去找玉绣。 他的声音真好听,一定是因为喝了那水,他的水肯定不一样,要是她喝一口,肯定也很好听。 玉绳眸子溜转,盯着重三拿的竹筒轻吞口水,那重三像是听见了,抬眼看她,玉绳干咳一声,喝水掩饰,暗暗摇头,她在想些什么啊! 重三低头,一副“非礼勿视”的清冷模样,她着莲花绣鞋,小巧玲珑,露出的脚踝如羊脂白玉,重三不着痕迹喉头轻动,放桌上的手轻敲几下桌面,才抬起头和那小姑娘说:“小施主,你喝的……” 玉绳看看,桌上有三个竹筒,娘亲的在娘亲前边,分冬正捧着一个竹筒往里边吹气玩,那么她手上的这个……玉绳一僵,她的竹筒好像被她扔了! 重三好整以暇地看她半晌,低低笑道:“没关系,你喜欢就用吧。”一副让爱的口气,玉绳却更无地自容。那声音清泉般淌过心间,心口又痒痒了,玉绳不自觉挠挠手心,直直看他。 亮橙橙的大光头,凤眼微吊,薄唇微翘,眸子如墨深不见底,波光流转,不经意就勾了人,玉绳就想到她的一块玹玉。 君子如玉。 一个臭和尚,长那么好看干什么? “好了我们走吧,”娘亲牵着玉绣走到亭子外,“星星你快点吧,天要黑了,小心野狼把你吃了!大白要看崽,可救不了你。”说着就率先走了。 “星星?”重三起身,启齿轻吟。 玉绳脸热,听他轻轻叫她的小名,她又有些醉了。星星是她的小名,小时候她觉得玉绳这个名字不好听,成天嚷着要改名叫星星,爹爹就拿星星给她作小名。 “对不起,小施主,我……小僧无意冒犯,”重三后退一步,低头道歉后,先走出亭子,对玉绳说,“小僧给你带路。” 阿小和菊笑竹肤被遣着先去寺里通告一声,雪芝跟着娘亲走了,现在她身边,是三个异性,阿大严肃正经,分冬调皮捣蛋,重三人美音好。 玉绳懊恼,深吸一口气,三步并两步跑着上山,甚至逾过娘亲和玉绣,到了寺门,玉绳已是精疲力尽了。 重三跟上容蒂,牵着分冬跟着几位施主,不急不缓,等到了顶,石像旁倚着的人儿面色潮红,眼眸清亮,大喘着气,大白带着狗崽子们在她脚边留着哈喇子转悠,两个侍女在给她捏着手脚,给她放松。娇娇的喘息声传入耳中,重三的道功都要破了,看着那在拍着胸口顺气的手,眸色渐深,他暗暗调息,把燥热压了下去。 暮色已深,玉绳跟着娘亲去了厢房,呼呼大睡,等着开饭,梦里的重三着着戏服,给她咿咿呀呀唱着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