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终于只剩下久违的安静。 嚓、嚓、嚓…… 在这种安静的夜晚,突然响起的咀嚼声,格外引人注意。 地洞里钻出的女孩,是温家唯一的幸存者,她颤栗地盯着伏在尸体上的那团黑影,忘记了哭泣。 那团黑影,是正在享用食物的食尸者。这位温家后人,为了能给家人报仇,竟然成为了食尸者的徒弟。 她想请官府的人帮忙,帮她一起埋葬家人,可当她踏出家门后,却发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食尸者说得没错,府中冤魂所散发的怨气,已经将温府与外界的人气隔绝,包括她在内,所有人都看不到,这里原来是一座府第。也许是他们,不想让她回到这样一个伤心的地方。 她分不清周围的人是敌是友,不敢声张,默默跟着食尸者,不知过去多少年,终于学成一身本事,并从他身上得到了永生的能力。可是,她依旧没能查出,她的仇人到底是谁,线索越来越少,到最后彻底断了线。时间太久,与食尸者相处的岁月里,她渐渐淡忘了仇恨。 她不知道,是食尸者切断了那些线索,也不知道,食尸者早就为她清理掉了所有与温家灭门惨案有关的人。他不想让她的双手沾染鲜血,只希望她能放下过去,好好活着。 食尸者,很久很久以前,也是一个普通人,为维持生计却走上了杀手的道路,杀的人太多,该来的惩罚终究躲不过,上天令他沦为以尸体为食的怪物,每杀一人,就要做一百年的食尸者。尸体并不好吃,可食尸者的本能逼迫着他不得不“津津有味”地咀嚼尸体。为了她,他又杀了很多人,无所谓了,只要她在身边,她能忍受,做世人眼中恶心丑陋的食尸者又有何妨。 幻境消失,月黑风高下,原本荒凉的温府更显落寞。 一盏磷火灯,摇晃着幽幽蓝光,陆陆续续浮现出各种各样的人影,残肢断臂,头悬腰间,开腹肠流,腐肉遍体,与炼狱之地众鬼受刑的景象无异。 苏延后退两步,紧抓着田七的胳膊,努力遏制自己想要逃走的念头,全身直冒冷汗。他活了这十几年,所见皆是美好,纵使遇见受苦百姓,尚能给予一臂相助,可眼前所呈现的这些,就算是梦里也未曾见过。这般恐怖惨状,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胃中酸水一阵阵上涌,怕是好几天都无法再进食。 站在最前方,拄着一根红木雕花拐杖的白发老妇人,穿戴整齐,威严大气,不见鬼物的哀怨,俨然一派一家之主的气势。“你们别吓他们了,我还有事要拜托这几位高人。” 鬼魂们听罢,遵从命令,一眨眼恢复了正常的模样,一如幻境中见到的那些温家人,虽说白中带青的肤色依旧渗人,总比之前的样子要好太多了。 田七走近了些,对众鬼道:“我观象而知,诸位的仇人已被食尸者消灭,为何怨气仍久久不散,滞留人间而不去转世?” 老夫人低一下头表示尊重:“发生在我们温家的事,想必三位尽已知晓,老朽见三位一身浩然正气,有足够的能力踏入温府大门,又不被幻境所困迷失心智,意志坚定,最后有一心愿,三位能替我们了却,自当瞑目。” 苏子叶道:“有何心愿,您且说来。” “请随我来。”温老夫人身后的鬼魂们让开了一条路。 他们进到了一处地洞。虽然地洞极其狭小,老夫人用拐杖左敲右打,触发机关,开出一条通道来,越往里走越宽敞,最后到达一间类似墓室的地方。 墓室四周的墙壁上,开着一格格整齐的方块洞窟,充当陈列古董的架子,有些洞里摆放着形态各异的古物器具,有些洞似乎已经空置了很久,结满了蛛网。 墓室中央,一口没有棺盖的棺材,一具男尸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很是怪异。尸体保存相当完好,黑发柔顺整洁,皮肤白皙透亮,眉目缱绻如画,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不知为何,第一次见到这位逝者,田七油然而生一种亲切之感,似乎是从血液中与生俱来的,惆怅而又哀伤。 老夫人停留在棺材前,合掌一拜,解释道:“这便是传言中温家守护的宝物,灵山一族的强大灵力者,灵山沫雨的尸体。” 听到这个名字,苏子叶明显感觉到田七的心绪有所波动,他默默握紧她的手,掌心的温暖驱散了她手上的寒气。 老夫人并未觉察到异样,继续道:“几百年前,灵山沫雨是当时灵山一族的灵力最强者,又拥有狼妖的半颗内丹,被族人逼迫至死,魂魄已去,尸首不腐,吞其血肉,虽不能起死回生,却可根治百病,延年益寿,且被割去的血肉,犹能恢复如初。温家有位先人,艺高人胆大,神不知鬼不觉盗走了灵山沫雨的尸体。老朽的爷爷决心使温家退出盗墓一行时,想过要把尸体归还,因为路途遥远,怕尸体被小人夺走,又怕招惹灵山一族的报复,连累后辈,最终还是留下了他,令温家世代守护,悉心供奉。温家先人是做盗墓这样阴损的事,难免招上邪气,受个什么诅咒,老朽猜测,爷爷将尸体留给我们,也许是存了私心,必要时可救无辜受害的晚辈一命。” 田七看到棺材周围一滩滩干涸程度不同的血迹,冷笑一声:“温家后人无辜,灵山沫雨就不无辜吗?那种情况下死亡本就悲惨,死去几百年都不得入土为安,还要被你们食肉饮血,换做你们任何人,你们愿意吗?你们全家被杀,死后被食尸者吞心噬肉,想来也都是报应。” 老夫人不知为何田七的态度突然急转直下,但也无法反驳她的话:“就像你说的,都是报应,现在老朽希望你们能好好处理这具尸体,以免其再流落人间,带来纷争。” 虽然灵山沫雨的魂魄早已轮回转世,这毕竟是她现世的外公,田七犹是不忍他的躯体再遭摧残。 她和苏子叶相视点头,一起走到棺木前,郑重完成三叩九拜之礼。 “我……也要拜吗?……”苏延纠结问道。他不清楚,难道他们都会对陌生的死者行如此大礼吗? “你不必,因为他是我的外公。”为避免温老夫人尴尬,田七用只有苏延听得到的音量道。 苏延从错愕中清醒,对着灵山沫雨恭恭敬敬作了三拜。 如今灵山一族不复存在,族地业已荒废,落叶归根没有意义,要把尸体运出去不妥,普通的火化又恐怕起不了作用。田七掌心施法,用三昧真火将灵山沫雨的尸体烧成了空气,不留一点灰烬。 一出地洞,正对上几张阴森面孔,心里一抖。温家的鬼魂们,将地洞围了一圈又一圈,等待着终于能离开温府的时间到来。也难怪苏延感到害怕,这场面着实有点吓人。 见站在前头的几只鬼欲言又止,田七问:“还有什么事,都说出来吧。” 仍是温老夫人带头道:“最后有一个不情之请……” 鬼魂们散了开来,她用拐杖在地上敲击几下,四下沙尘扬过,一具具七零八落的骸骨从地面冒出。 “无人替我们埋葬尸骨,三位高人受累,帮我们实现这最后一个心愿,我们即能安心离去。” 田七点点头,找到一辆大推车。在他们捡白骨时,温府的怨气逐渐消散,鬼魂们终于释怀,带着感激的笑容消失在空气中。阳光重新撒向这座再现于世人眼中的荒废古宅。 骨头都散架了,分不清哪些是属于同一个人的,满满当当堆了一车。 事先已得知温家的墓地所在,苏延自告奋勇帮忙推车,不过这车骨头比想象中的要重多了,勉强能推动一点,却十分吃力,他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力气不够,只能硬撑着。 “小侄儿,不着急,慢慢来。”苏子叶笑眯眯地在推车上加了把力,苏延顿时感觉一阵轻松。 温家要求不高,不必购置棺材,挖个洞立块牌就够了。在太阳落山之前,他们挖好了足够的墓穴。田七往那堆散乱的白骨上捏了个仙法,顿时,一根根骨头仿佛拥有了生命,找到属于同一个人的其他“兄弟姐妹”,自动组合成整具完整的骨架,乖乖在墓穴中躺下。 “好神奇……”苏延发出一声赞叹。 干完所有活,苏延的身上沾了好多土,田七和苏子叶却依旧干干净净。 “噗……”看到苏延的脸,田七忍不住笑了,戳了戳他面颊上那块黑黑的污迹,“你变成小花猫啦!” 苏延莫名有些不高兴:“不要老是把我当小孩子嘛,我是男子汉,你这样说会显得我很幼稚……” 苏子叶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我们去镇上找家客栈休息一下,男子汉也需要洗澡哦。” 完全没有任何作用,在他们眼里,他永远都只是一个孩子,他必须更坚强才行,以后再看到那些怪人怪事,可不能被吓倒了。 温家的事情解决后,对于消失多年的宅子又突然出现,田七等人向官府作了简单的说明。由于无人继承,温家的宅子和土地都充公了,官府甚喜,给了田七丰厚的报酬。带着苏延走天下总不能两袖清风,田七没有拒绝,这些银子都交给他保管了。 下一步,会走到什么地方,会有哪些人得到他们的帮助,一切随缘。得道多助,有善缘之人,广积公德,命中必有贵人相助。而坏事做多的人,无论是何种形式,天网恢恢,上天必会给予他应有的惩罚。 前方是一条危险而又精彩的道路。漫长的行程,若是彼此之间无任何交流,未免太过沉闷无趣。 苏子叶率先引起一个话题,也是一件他在意已久无数次想询问田七的事:“说起来,我的夫人,我所不了解的你,你在天界的过往如何,令我十分好奇。” 天界?!无论是小时候短暂的相处,还是如今重逢后的形影不离,在苏延心目中,田七是那般神秘的女子,令人捉摸不透。哪怕只有一丁点,他想多了解她一些,可每次都不知怎么开口,看似近在眼前,他与她之间,却仿佛隔着一条银河。 不曾想三叔也有这样的疑问,正中他下怀。苏延竖起耳朵看向田七,眼里绽放出充满探究的夺目神采,满溢憧憬之情。 迄今为止,所有的记忆都恢复得差不多了。那些久远的回忆,如今看来,就像说书人口中的一段传奇,虚幻而又遥远。 “嗯……那……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