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大好,璎珞握着发蓖,手心拢着裴旻脑后一束乌亮细密的长发轻轻梳理:“今日给主子绾个高髻?” 鎏金百宝镜中映出一张鹅蛋脸,面庞不施香粉,只在唇上点了口脂晕开。眉目清亮,轮廓挺秀,虽然两颊丰润瞧着还有些稚气未脱,但早已有了少女的亭亭仪态。 按着年纪裴旻还不是梳髻的时候,可她身量高挑,又生了一把好头发,京都贵女正时兴繁复奢华的发式,裴旻入乡随俗也已绾过几次高髻了。 今日是蒋妍的生辰宴,赴宴的女孩子身份自然都不一般,按理说是应该仔细妆扮的,以裴旻如今的身份,隆重一些也不为过。 镜中人看着自己还未完全褪去婴儿肥的脸蛋,这些天与外祖母闲话家常,再加上璎珞和小瑞子的消息,也算是初步把几位嫔妃间的来往理清了眉目。 本以为珍嫔在甘泉宫为女儿办生辰是示好淑妃且与舅母不睦,可后来才知道并非如此简单。 前两日请安时听舅母的意思,竟还是替蒋妍说话的。裴旻想了想,还是摇头:“就梳个百合髻吧。” 璎珞手快,不一会发髻就绾好,玛瑙捧了百蝶穿花的银盘呈上三套头面。 裴旻扫了一眼,绒布上托着一套金镶鸽血红宝,一套红翡攒海珠,最后是套累丝嵌粉晶。 既然舅母松口说了好话,想来是跟珍嫔的关系有了转圜。裴旻本就不欲与蒋妍为难,自然不打算在装束上抢什么风头。 手指一点挑了套粉晶头面,配上一身浅樱色蹙金撒花烟罗裙。 等长春宫的宫女求见,裴旻将将换好衣裳,璎珞正拿了块蝠抱如意的和田玉佩给她压裙角。 小宫女规规矩矩跪下行礼:“奴婢逢棠给郡主请安。” “起吧。你是长春宫里的?”裴旻立身由琳琅替她挽上缃色云绫披帛,低头看着眼前垂首伏背的小宫婢发问。 “回郡主,奴婢是二公主殿里伺候的。公主今日一时走不开,遣奴婢来请贵主挪步甘泉宫。”最后三个字,逢棠声音都弱了下来。 此次生辰,二公主宴请了阮家姐妹。既是摆宴甘泉宫,免不了也一道请了孟家嫡出的两个女孩。自己的手帕交里就只请了一个姚思华,正是珍嫔的娘家侄女。 无他,这场生辰好端端办在了淑妃宫里,二公主本就不愿宣扬,何况几个皇子届时也来,珍嫔不欲多事,蒋妍也就点到为止,寥寥请了这几人。 好在淑妃也知道做面上功夫,请了乐师备了歌舞,倒是不至于冷清。 只不过几个小姑娘都将贺礼提前敬上,唯独没见到裴旻的,这叫蒋妍心里有些忐忑,怕是这个郡主表妹要给些颜色给她看。 不禁有些委屈,可一想是自己得罪皇后在先也只能忍下,要怪也只能怪到淑妃头上。二公主特地遣了自己的贴身宫女来请裴旻,盼着这位表妹能顺顺气。 裴旻不意蒋妍姿态放的这样低,看逢棠有些尴尬拘谨的模样,含笑柔声顺着话头接道:“二表姐有心了。我还不大熟悉宫中,有你带路自然更好。” 逢棠刚起身便被璎珞塞了个荷包打赏,见郡主这样爽快,看不出有半分芥蒂,便大着胆子抬眼道谢。 她这一路过来说得上是诚惶诚恐,裴旻“骄纵”的名声在外,又不曾送来贺礼,若是有什么脾气说不得此时就要使使性子。 自己只是一个小小宫婢,更不提今天这样的日子,不但得生生受着,还要千恩万谢的伺候着。 先前宫宴上逢棠没跟着,倒是听逢樱回来提过,说裴郡主高髻华服神采不俗,帝后又是如何抬爱她,小小年纪就好生气派。 今日踏进朝晗殿一路瞧着这些摆设陈列,果然皆是珍品稀物,贵重非常。 逢棠做好了十二分的准备,再没想到传闻里那个红衣打马见皇子而不下鞍的裴郡主竟是眼前这般娇俏亲和,一时有些拿不准这位是真和气还是做样子,只得打起精神毕恭毕敬引她到淑妃宫中。 淑妃端坐甘泉宫主位,见裴旻来了笑盈盈起身迎道:“好孩子快起来,跟本宫还多什么虚礼?” 裴旻被她扶起,自然也不便再与珍嫔行礼,顺势托着淑妃的胳膊一路送回座上:“娘娘厚爱,怎么还劳动您起身,真是折煞旻儿了。” 淑妃坐下,握了她的手满目喜爱:“这有什么,本宫没有女儿,如今见了你,就跟妍儿一样,都是自家孩子。”拉着裴旻亲亲热热聊了一盏茶功夫。 裴旻也不急,只含笑听着,余光瞥见珍嫔在一旁静默不语。 宫宴那回初见众人,于妃楚楚怜人堪称绝色,丽嫔姿容婀娜胜在娇甜,珍嫔妆扮寻常,可相较之下也难掩其出众,可见她实属永文帝后宫中少有的美人。 今日一见更是惊艳,许是因为女儿生辰的缘故,珍嫔特意妆点了一番,云鬓斜倚金步摇,香腮淡扫海棠春,面容不似妇人年纪,体态又比闺阁少女多了分韵味。 裴旻不着痕迹收回目光,美人如斯,怪不得皇帝舅舅偏爱于她,只可惜这份偏爱也叫她成了别人的眼中刺。 坐了好一会,淑妃才放她去宴席,嘴上笑着自责:“看本宫真是糊涂了,见着你格外喜欢就多说了这么会功夫,倒把你拘在我们身边怪不自在的。快去你表姐那里贺她生辰吧,女孩子里头有两个是本宫侄女,叫她们陪你好好玩耍。” 裴旻带笑应下,心里止不住诧异,淑妃这番作态只怕是叫她和蒋妍宾主倒置了。若自己真是孩子心性把她的客套话当了真,那今日只怕不是来给蒋妍过生日,而是来给寿星添堵的了。 嫔妃之间的混水,裴旻是没兴趣去趟的,只在心中给淑妃记上了一笔——这个孟淑妃,也太精明了些。 宫人领着裴旻到了宴席处,庭院开阔花木错落,一眼就看见几个女孩子坐在席中,席外太湖石堆出条曲径通向东边一汪水池,池边是座凉亭。 女孩子们身后摆了几道紫檀银纱画屏,将园子隔成东西两半,裴旻隔着屏纱依稀能看见亭中人影,估摸着那边应该就是几位皇子了。 裴旻一来,就成了几位姑娘中的焦点,目光齐齐都落到了她身上。只作不知众人打量自己,上前与蒋妍见礼,笑了一声清脆开口:“看着竟是我来的最迟,叫公主久等了,实在该罚。” 蒋妍等人不知是淑妃留住了她,只知裴旻姗姗来迟,心里待她原有的印象又坐实三分,以为这位来了不知如何拿乔,此时见她态度可亲言行率真,气氛倒一下子回温许多。 蒋妍也是没有想到的,原以为免不去一场尴尬,可此时看裴旻的装扮举止样样透露着亲近和气,心里一松脸上就带出来几分喜气,牵着她入席:“旻表妹何需与我客气,都是自家姐妹,不要生分了。” 又一一为她引见,裴旻才把几个女孩认了清楚。 阮氏姐妹里,大的就是准太子妃阮君兰,小的是她嫡亲妹妹阮君竹,姐妹俩人如其名,气质清雅落落大方。 着绯色衣裙的两个,一个是淑妃哥哥的女儿孟文宜,一个是淑妃弟弟的女儿孟慧宜,举止有度形容俱佳,看穿着打扮也是倍受家中宠爱的。 余下的一个就是姚思华了,气度不及阮氏姐妹,妆扮也不似孟氏姐妹明艳矜贵,但容貌肖似姑母,在座的几个姑娘家数她生的最为出众。 裴旻从善如流与众人见过,方落座席中,笑着说道:“妍姐姐疼爱我,我却不能没有规矩,今日叫寿星等我一人怎能不罚?在座的几位姐妹才情出众,非我能及,罚我作诗作画是不能了。不如罚我几杯水酒罢了。” 女孩子们掩口轻笑,蒋妍也有了几分兴致:“姐姐疼妹妹本就是应当的,既然你一定要罚,那就罚你三杯果子酒。” 宫婢斟上一杯绛色果酒,裴旻端起一饮而尽,笑眯眯地:“这酒甜的蜜水一般,姐姐再罚几杯我也认。” 蒋妍看她笑的软软糯糯,脸腮又粉扑扑的,倒觉得很有些符合她年纪的天真可爱。心底生出一分欢喜:“原来你是借着认罚来讨酒喝,我先前怎么不知你竟是个馋猫。只是你年纪还小,果子酒再不醉人也是酒,可不敢喝多了。你若喜欢,叫她们拿些酿好的甜汁与你喝。” 裴旻点头:“那就多谢姐姐了。”一边唤璎珞呈上礼盘,“我那儿的东西在库里还乱着,翻找了些时候,昨日才理出给姐姐的礼物来。” 原来如此,蒋妍自顾自揣摩了数日,如今知道是自己多心倒有些羞愧起来。 逢樱接过礼盘呈给她,盘中是个彩漆螺钿堑金花卉纹妆盒,拿着手里沉甸甸的,工艺精湛一看便知是大家手笔,靠近了似有幽香,像是上好的黄花梨制成。 想到自己先前还误会了人家,蒋妍耳根泛红有些不好意思道:“妹妹用心了。” 裴旻掌心垫着软帕托腮看她:“姐姐打开看看,也不知挑的合不合姐姐心意。” 蒋妍微愣,看宫人一层层抽开妆屉,这会不仅是她,在座的都在心中默默抽了一口冷气。 这匣中竟装了整整一套红珊瑚鎏金头面,色泽赤红质地莹润,最为难得的是掌心大的挑心竟由一块完整珊瑚雕成。 蒋妍不意礼物如此贵重,只觉得又是烫手,又有些感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裴旻这时掀唇一笑,眼里透着俏皮狡黠:“听外祖母说姐姐有了好姻缘,也不知到时我还在不在宫中,干脆这次一并为姐姐添妆了。” 蒋妍顿时脸上飞红一片:“好呀旻丫头,竟开起姐姐的顽笑了,你才多大?就知道说什么姻缘了。我看今日罚你是罚轻了。” 几位姑娘都抿唇乐。阮君兰正是待嫁,若不是公主过生辰,她如何好意思进宫走动;孟文宜虽未订亲,但婚事也已有了些眉目。 两个大的叫裴旻一句玩笑话说中心事,面颊上都浮起淡淡粉霞,一个拿扇子遮着脸,一个用帕子掩了唇,面上含羞眼中带笑。 只有一人笑意勉强,目光晦暗不明,牢牢盯紧了裴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