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驶入宫廷,从这一刻起,裴旻不仅仅是樊阳王府的代表,更是当朝太后的外孙女、九五之尊永文帝的外甥女。 有句话说得好,君臣有别,然而还有一句,叫血缘至亲。裴旻心中百感交集,当她在宫人的带领下走进仁寿宫时,一步一步愈发迟缓,到了此刻,才明白什么叫做近乡情更怯。 位尊处优的外祖母、万人之上的舅舅、母仪天下的舅母……尽管来前听母亲说了一遍一遍他们的性情喜好,此时的裴旻,心中还是充满了忐忑。 可当她看见那个被众人簇拥,坐在正中央的老妇人,才发现她与普通人家的祖辈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温太后衣着素雅又不失矜贵,看上去就是一个保养得宜的老人家。她的威仪,不及此刻面庞上的欣喜与快慰来的多。 裴旻盈盈拜倒,行大礼。太后身边的琴嬷嬷立即扶起她,引到太后身边。 温太后赐座,紧紧握住就坐在右下位置的裴旻双手,上下频频打量,仿佛怎么也看不够,眼中泪光闪闪,嘴里不住念叨着:“好,好……好。” 翻来覆去,便只有这一个字,但就这一个字,压的裴旻心里发酸,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忍住心中汹涌的情绪,情不自禁唤到:“外祖母。” 温太后不住点头,拿帕子压了压眼角:“哎。好孩子,我的旻儿。好孩子。” 太后身侧坐下的几位妃子,此刻也都拿帕子擦着眼泪,感动不已。 裴旻这时倒是顾不上她们的感动有几分真,几分假。只觉得内心与温太后充满了亲近,仿佛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说,却又不知怎么开口。紧紧反握着温太后的手,哽着声音:“旻儿不孝,一来就惹外祖母伤心。” 温太后几番克制,总算压下了内心的种种波动:“傻孩子,哀家这是高兴的。十几年来,也没有抱过你,看过你,一眨眼,你就这么大了,是个大姑娘了。”而你娘,也离开我数十载,母女连心,却相隔千里,不曾见面。 后面这一句话,只能被温太后埋于心底。 裴旻却听懂了,与她细细数来:“劳外祖母惦念,府中一切都好。母妃贡了观音像,每日都为外祖母和舅舅祈福祝祷。哥哥孝顺体贴母亲,待我和裴修也是十分关爱。婚事上议的晚,父王和母妃都说,请外祖母和舅舅操心,为他讨一门佳妇。裴修如今长高了,知道懂事听话了。不像小时候,淘气又顽皮,哪天不挨父王一顿棍子,也要吃母妃一顿教训的。” 众人听到这里都被逗乐了,温太后破涕为笑,笑完又心疼:“你父母亲也太严厉,孩子小,顽劣一些也是常事,可别把他管的木呆呆的。” 裴旻也笑了,宽慰道:“外祖母只管放心,他机灵着。”又接着说:“父王也思念您,每每提起他曾经如何得您照拂,府里事多缠身,只能备上薄礼,命我伴您左右,盼您宽心。” 薄礼……众人心中啧啧,郡主进宫前贡礼单子就到了,公公唱单唱的嘴都干了,樊地富庶可见一斑。 温太后点头:“好,好。都是孝顺孩子。”拍拍她的手:“哀家老糊涂了,尽拉着你不放,快来拜见你这几位长辈。” 裴旻乖巧点头,由嬷嬷领着跪拜温皇后:“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温皇后赶紧扶起她:“好孩子,快起来,唤本宫舅母就是了。”说着赐下已备好的见礼:“本宫与你母妃是表姊妹,若论起来,也算是你的姨母。莫要与本宫生分。” 裴旻谢过:“是,舅母。” 温皇后笑着点头,很是喜欢:“你哥哥本是要来迎你,只是他这两日身子不好,怕给你过了病气。” 这个哥哥,说得自然是太子蒋宸。裴旻看温皇后笑意中夹着一丝担忧,赶紧劝慰:“舅母哪里的话,太子哥哥既然有恙,理该好好休息。等他好了,这两日旻儿再去拜见。” 温皇后点头:“懂事的孩子。”眉心中的一丝忧色,也一瞬而过,贵为皇后之尊,一颦一笑,牵动甚多,连心疼儿子,也要举止有度。 接下来就是一一拜见二皇子的生母德妃,五皇子和七皇子的生母淑妃,大公主和六皇子的生母贤妃,三皇子的生母于妃,抚养了二公主的珍嫔,和膝下无子的丽嫔等人。令裴旻有些意外的是,生养了四皇子的静嫔排在最后。 一个诞下皇子的嫔妃,竟不如两个无所出的。看来,要么就是珍嫔丽嫔深得隆宠,要么就是静嫔太老实本份……不过光听三人的封号,也能窥见一斑了。 太后和皇后的态度摆在那,底下这些妃子哪敢拿乔,都侧身虚受了裴旻的礼,把她夸了又夸,赞了又赞。就在裴旻在这一通客套里笑的脸都要僵了的时候,宫人通传,皇上摆驾仁寿宫。 温太后由琴嬷嬷搀着起身,身后跟着的女人们呼啦啦跪了一串。裴旻也老老实实跪下,听见永文帝快步走进来:“儿子给母后请安。” 一一免礼之后,众人纷纷落座,皇后的位置挪了一挪,左侧首位被永文帝给占了。 裴旻特特起身拜见永文帝,这回膝盖还没落地就被搀了起来。永文帝倒跟她想的不同,通身气派是有那么些帝王不怒自威的意思,但是目光平和,眉宇之间跟母妃倒是有一点相似。 可能就是因为这点相似,裴旻倒没那么怕他了。内心简要总结了一下,这一家子,看来是很富有亲和力的皇室。 永文帝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看了又看,看的裴旻心里发毛。幸而他又收回了目光,对温太后叹了一句:“旻儿生的,很像长姐。” 温太后被这话一牵动,眼圈更红了。永文帝再看几人神色,料想应当是哭过一场,沉默片刻,眼眶竟也泛红。 好在温皇后及时出言:“臣妾看着,旻儿生的倒也有两分像陛下。” 太后点头,对永文帝道:“你与你姐姐,都随了先帝的样貌,旻儿随了你姐姐,自然也与你相像。” 提及先帝,永文帝思绪也有些怅然,看向裴旻的目光,也更温和。 絮叨了几句家常,太后便发话了:“好了,今日引得你们陪我这老婆子哭了一场,旻儿来了是喜事,咱们这样,没得叫小辈挂心。旻儿一路奔波,该早早休息。哀家也乏了,都回去歇着吧。” 众人告退,皇后嘱咐裴旻:“你住的朝晗殿早已收拾出来了,是昌元当初住过的。本宫也不知你们小姑娘喜欢什么摆设,就叫宫人按着你母妃当年的布置来。有什么不顺心的,只管来找舅母,跟孟秋姑姑说也是一样。” 跟在皇后身后的孟秋姑姑福了福身子。 裴旻谢过:“多谢舅母。”又听皇后叮嘱了一些,才由宫人领着,回了今后的住所。 另一边,其他人也都各归各位。德妃听着儿子说完路上的事,点头道:“这一个倒是有本事胡闹的。你做的很好。她年纪到底还小,上面几位又这么纵着,别说在外城,就是在宫里头跑马,我看也没人敢拦着。横竖不在我宫里头闹就成。你可别学老三,老虎面上拔胡须,能讨着什么好。既然她现在与你亲近,你就当个好哥哥的样子。她嫡亲的哥哥,未来是要承王府的。同樊阳王府交好,于你有益无害。” 蒋寅点头:“母妃说的是。儿子看旻表妹虽有些骄纵,但也是直率单纯,把她当自己小妹便是,怎么会真跟她计较。” 翠微宫里,蒋宇先是把蒋寅给骂了一顿,于妃直哄:“我的儿,气坏了身子。老二是个什么东西,跟他娘一样的奸猾。” 蒋宇深觉有理,又说起了裴旻。于妃感慨:“这是来了个祖宗。皇后都要给她面子,我连一个小辈行的礼都不敢受了。德妃惯会作态,太后面前讨好的事,她从来不落。淑妃——当我不知道她那点小心思,想把裴旻说给老五,算盘打得啪啪响。” 蒋宇听了一连串仁寿宫的事,想起那个火红骄妍的身影,心里莫名有些烦躁:“真说给老五,她这算盘可不白打,裴家要钱有钱要势有势,不提裴家,光看昌元姑母的面子,攀上这个好出身的媳妇,皇祖母能不给老五挑个好去处当封地?到时候就是母后,也得认。” 顿了一下,干脆道:“倒不如母妃去跟父皇说,把她许给我。” “胡闹!”于妃急道,看儿子气鼓的,又软下来,“我也知道她的好处。我难道不惦记?可是你想,她才多大?太后的意思,还要留她几年。如今你也十七了,这几年等下去,到时候老二儿子都生出来了,老四指不定都成了家,你还打着光棍呢。何况她那样的排场,不说能不能有庶子,你现在那几个身边人,就保不齐能留得住。我到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 看儿子有些松动,又劝到:“你也不是不知你父皇,不成婚,就别想出去开府,不开府,怎么领差事?回头老二他们早早成了亲,领了差事,到了封地。还有什么好地方能留给你?不全被那几个奸猾的给抢了。” 蒋宇那点旖旎绮思,顿时化为樯橹灰飞:“知道了知道了,我就那么一说。” 甘泉宫里,淑妃看着儿子那一副失落样,担忧道:“怎么了宥儿,闷闷不乐的,是表妹哪里对你不好?” 蒋宥摇摇头:“没有,表妹对我们都挺客气的。” 淑妃不解:“那你怎么失落落魄的,还是说……你不喜欢表妹?傻孩子,你要实在不喜欢,觉得她行事无章,母妃难道还会逼你。” “没有。”蒋宥耳根红彤彤的,“儿子……儿子觉得表妹很好。” 淑妃看着自家小子这副情窦初开的样子,忍俊不禁:“那是怎么了,人家不讨厌你,你也觉得人家好,这大半天的,到底愁的什么呢。” 蒋宥憋了半天,最后在淑妃的追问下,呼的一下站起来,一边比划着,一边羞愤屈辱的控诉:“表妹她,她……她有这么高!比我还高半个头!” 看着淑妃张嘴愕然的模样,跺着脚愤愤强调:“足足半个头!”。 淑妃扑哧一声被儿子这伤了自尊气急败坏的样子逗乐了,连身边的宫人也差点没绷住。 蒋宥又羞又气,在母亲的耻笑中,再一次感受到了爱恋的艰难,命运的无情,和造化的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