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桓生和倪绾从外面回来,身边还带着莺儿,平儿也在,几个人有说有笑,一进门就看见蔺傒文和江墨两个人迎面走来。 倪绾走过去问道:“两位师父这是要出门?” 江墨笑笑回答说:“随便逛逛,二爷和少夫人从哪回来的?” 倪绾心里挺喜欢这个看上去文文弱弱,却是个能与神神鬼鬼打交道的女孩,她走近了一些,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说:“刚才带着莺儿去了一趟护国寺,买了些东西回来,本想给你拿一些过去的,你既要出门,那我待会儿让人送去你的院子。” 江墨说:“少夫人客气了。”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一些糕点小吃,你安心收下。”倪绾说着看向蔺傒文,道:“我看蔺先生平时也喜欢拣些干果或是糕点来吃,正好这些可以解馋。” 解馋…… 江墨偏头看了他一眼,对于“解馋”的说法,心里隐隐有一股想笑的冲动,他吃这些东西时,她倒从来没往这方面去想他,“说的正是,刚好可以解馋。” 蔺傒文并不反驳,十分闲适地站在她旁边,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郁桓生同样从头至尾一声不吭,目光一直垂在地上,脸上是无可无不可的表情,在这里停留了一会就和倪绾往里面去了。 江墨侧着脑袋望着他们慢慢走远的背影,一时发了怔。 蔺傒文问:“怎么了?” 她安静了一会,小声问道:“你觉得,郁垒最后会怎么收场?” 蔺傒文淡淡说道:“我认为他心里比我们任何人都清楚,这里并不是他躲避现实的桃花源,他心里十分明白,迟早得放人离开。” 江墨想起倪归绾在现实生活中,是有一个已经到了谈婚论嫁阶段的男朋友…… 蔺傒文睨了她一眼,“走了。” 她回过神来,发现他并不往大门口那边去,而是往他们现在住的那个院子的方向走的,她两步追了上去问:“你不出去了?” 他说:“东西有了,不出去了。” 江墨有些瞠目结舌,什么东西有了? 糕点和干果? ……刚刚他喊自己陪他出来,她还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她帮忙来着。 果然是为了买零食回来解馋么? 笏九已经无聊到跟管家借了一副围棋过来,让桃李坐下来陪他下五子棋…… “夫围棋之品有九。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 在他故作高深的念叨中,桃李从容地落下了第四子,接着她双手抱拳说:“承让。” 笏九急忙瞪大了双眼,定睛一看,桃李的白子趁他不留神的时候已经兵分两路对他形成包围之势,他这一子落下去,顾此失彼啊…… 她又又又赢了! 笏九不甘心地深叹一口气,“我已经沦落到每天只能依靠下五子棋消遣度日了,没想到连它也不给面子!” 桃李把棋盘上的黑白子各自归了位,然后站起来说:“你自己玩吧,我不陪你了。” “干嘛去啊?”笏九抬头问她。 “不干什么,”桃李有些糟心地回道:“跟你下棋太无聊了,你有空说那么多废话,何不花点时间考虑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笏九“嗤”一声,“我活了那么久,你认识了我那么多年,几时见过我为了下一步瞻前顾后?只要命还留着就行,其他无所谓。” 桃李半天无话,随后问:“那你活着干什么?” 笏九抓了一把黑子,又让它们一颗一颗顺着指缝溜回去,“我宁愿在人间里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也不想去你们地府里待着。” 桃李看了他一会儿,又问:“你师父……你找到了么?” 笏九笑笑地反问:“那你找到你爹娘了么?” 桃李一怔,说:“我不会去找他们。”她扭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笏九嗤笑,“简直比我还没心没肺。” …… 倪绾觉得这两天二爷不大对劲,经常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样,要么对她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有时又会兀自怔怔发呆……他发呆时,她也在看他,总觉得他有心事。 她给他倒了杯茶,递到他跟前,“二爷在想什么?” 郁桓生接过茶碗,搁在了方几上,将她拉过来一些,问:“如果有下辈子,绾绾还会记得我么?” 你看,就是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又没办法让人放心下来的话。 倪绾一听,还以为北伐计划出现了什么问题,心里惴惴不安,问:“怎么忽然说这种话?” 郁桓生微微发怔,倏地又一声失笑,“是啊,我魔怔了,怎么忽然跟你说这种话?” “二爷……”倪绾直觉皱起眉,他的模样让她心里更为不安。 “没事。”郁桓生拍拍她的手,说:“动荡之年,国不国,民不民,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如今我有了你……做事情总要瞻前顾后一些。” 倪绾不知道想了些什么,问:“我会成为你的负担么?” “不会,”郁桓生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没有你的时候我不怕死,有了你之后我想好好活着,家里除了老爷子,你是这世上让我唯一记挂的人。” “那你……一定要为了我好好活着。”她靠了过去,背抵着他的胸口。 “好,咱们都好好活着。” …… 夜里,郁桓生站在书台前提笔写字,他想为郁府上下做个圆满的交代,即便这里不是个真实存在的世界,至少对于他来说,这里并不真实。 却是他渴望的。 倪绾站在他旁边为他研磨,她看着他写出来的那些字,不免感到心酸,说:“就算要离开北平,也不至于要遣散府里的所有人。” 郁桓生还是那么老神在在,道:“战事一旦爆发,北平沦陷是迟早的事,咱们走了,何苦还留着他们枯守这么一个偌大的府邸?现在将他们遣散,让他们各自营生去,以后不管是福是祸,命就都是他们自己的了,这样岂不好?” “你自有你的道理,我听你的,”倪绾垂下脸来,看着台灯的光照在砚池上,照得一池墨水荡着微茫,“只是,管家年事已高,我不忍他到这般年龄还要忍受颠沛之苦……” “你想到的,我自然也想得到,”郁桓生拉住她的手,“我会给他安排个好去处。” 倪绾笑笑,“我知道,但无论什么去处,都没有原来的这个好。” 郁桓生抬高了手,摸摸她的脸,“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我希望这里发生的一切,会在你的余生里留下一丝丝宽慰。” “怎么又说这种话?”倪绾总觉得他一说这种话,明里暗里是打算要跟自己告别的,她心里不舒服,她不喜欢听。 “我不说了。”郁桓生对她笑笑。 老管家来到书房门口敲门,二爷很少会在这个时间叫他过来,除非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要发生了,他活了大半辈子,脑子和手脚都迟钝了,但预感一如既往地敏锐。 他进了屋之后,恭恭敬敬地在书桌前边站着。 郁桓生说:“李叔,您为郁府辛苦了大半辈子,从我父亲年轻时伺候我父亲,到后来反又倒过来照顾我这个小的,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一向敬重您……” 当二爷说完一番话,再拿着一叠厚厚的黄皮信封走过来时,老管家已经猜着了七八分,双腿哆哆嗦嗦地想跪下去,被郁桓生一手捞了起来。 郁桓生淡笑着,说:“李叔,您这一跪可真折煞我了。” “……” 江墨不知道战争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这场忽如其来的战争是否在历史上有相对应的事件。 外面枪炮声不断,以及数辆坦克车碾过地面时制造出来的微震感,这点微震对于常年受尽战争威吓的民众来说,岂止是地动山摇,简直天都要塌了。 仔细一听,在这郁府的高墙大院里头,江墨也能听到外面的兵荒马乱。 笏九急急忙忙从房间里跑出来,看见天还黑着,他这一觉明明睡得挺久啊……他来不及细想,跑到江墨这边来,问:“怎么回事?外边什么声音?” 桃李也跟着出现,“好像枪炮的声音。” 这时,蔺傒文才终于从他的屋子里走了出来,说:“咱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离开这里?”江墨问:“那他们呢?” 蔺傒文知道“他们”指的是谁,“他自有安排,这些不归我们管,我们插不了手。” 笏九一行人走出院子的时候,发现整个郁府已经空空荡荡,每个角落,每一段游廊,每一间屋子都像许久无人问津,尤其是在昨天每走两步就能碰见一个人,或听到一两句说笑的强烈对比下,如今显得尤为萧索…… 连月色都显得如此寒心。 “他们都去哪儿了?”笏九心里空落落的,这句明知故问让他手脚发凉。 他们出来的时候,站在郁府门口,那些枪炮声更为明显,几乎像是贴着耳朵在肆虐,但他们却没有看见有任何一辆坦克车或者军队往这边来。 江墨跟着蔺傒文到了某一块敞地,周围没有任何建筑物,也没有一个人影,他们在途中也不见有什么人经过,到了这里,那些枪鸣终于消失,只有微风拂过耳畔的颤动。 天还是黑的,四周昏暗,只能借助淡淡的月色看清彼此的身影。 笏九问:“现在咱们怎么办?” 他的话刚落音,桃李忽然指着某个方向,道:“看前面。” 江墨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不远处,一个高挑的身影置身寒凉的夜色当中,正慢慢地往这边走了过来,他怀里有个人,打横抱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