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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今的肃王妃,正是当年的那位良妾范氏。”    愿公直视于还在愣怔的徐云期,微笑抬手示意她喝茶。徐云期稳住心神,礼貌颔首,端起茶盏抿了一小口,方才静置许久,茶已微温。    这么说来,此时肃王府中的那位王妃,并非赵豫戈的生母。徐云期皱眉,既是如此,不用想也知道,赵豫戈的存在对某些人来说,将会是一个十分扎眼的障碍。    只要他在一日,范氏和她所出之子,就难以摆脱从前妾室和庶出的烙印。    话到此处,徐云期已经可以隐约猜想到,为何十四岁的赵豫戈会将长安的繁华抛在脑后,不顾边关苦寒,自请前往边关了。    在肃王府度过的那些年,想来是段灰暗的岁月吧。    想到这里,她眼里神色复杂,犹豫道:“云期不解,肃王为何迟迟不定下世子人选?两虎相争必有一伤,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两个儿子互相残杀不成?”    愿公摇头轻笑:“要是事情果真如此简单就好了,范氏如今成了王妃,那她所出之子按例说也当以嫡子论,两人之间,实在是难以抉择”他神情微怅,“就算肃王念及先王妃之情,立谕之为嗣,人心不足蛇吞象,对方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徐云期点头,此言非虚,赵豫戈已经自请出关,几年未返长安,他的那位兄长依然派出刺客想要置他于死地。贪心之人,是无论如何也喂不饱的,双方已经是不死不休之局。    蓬枢苑历年已久,阴影斑驳处黑褐色的漆有些褪色,透露着一种暮霭沉沉之感,正如眼前的这位老者,他一双眼深邃睿智,好像能径直看进人的心底。    他目光柔和:“徐娘子,我已是迟暮之年,视富贵权势如路边草芥一般无二,如今…令我放不下的东西已经寥寥无几了。”    “谕之性情孤傲独断,为人不懂得世故变通,有的时候啊,我难免替他操心。”愿公轻叹几句,语气有些无奈,又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这是一个长者对后辈的关怀。    徐云期垂首,不知为何竟有些局促不安:“赵将军为人磊落,该是不屑于勾心斗角。”    愿公沉声道:“人生在世,一个人单枪匹马并不好过,他生在世家,又无母亲照拂,更没有独善其身的余地。”他抬手让一旁侍立的青衣童子上前给徐云期斟满一盏茶。    “徐娘子,我希望你能助他一臂之力。”    徐云期愕然,疑惑看向愿公。    “自前中书令告老后,圣上迟迟未勘定接任人选,朝中能独当一面之人不过一手之数,前些时日长安已有消息传出,徐侍郎可谓正得圣心。”    徐砚修才思密密,呼声甚高,如若高升,就是一段子承父业的佳话,名正言顺,永成帝刚登基不久,为稳固人心,何乐而不为呢?    话到此处,愿公的意思已是呼之欲出,徐云期心下慌乱,状似不解,问道:“不知愿公是何意?云期手无寸铁,才思愚钝,就算是兄长做了中书令,又如何能帮到赵将军?”    她掩饰的神情被愿公看在眼里,他哈哈一笑,笑声爽朗:“徐娘子,你是聪明人,该是懂得我的意思。”    “谕之这几日面带郁色,见人愈发少话,喜怒不定,动辄发怒呵斥下属,我先前还疑惑他为何如此,一问近卫才知道,你们二人似有牵扯…唉,年轻气盛,磕磕碰碰也是在所难免。”    赵豫戈是他看着长大的,从那么小小的一团,变成现在的孔武青年。愿公终于等到赵豫戈对女子有意的一天,不禁有些老泪纵横。    他对徐云期诚恳道:“谕之性情直率,他要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老朽在这和你陪个不是。”在他心里,已经隐隐将徐云期当自家后辈看待了。    徐云期听得脸颊绯红,也不知那近卫是怎么说的…忽然又听见愿公给自己赔罪,忙道不敢。    赵豫戈情绪果真如此?她心下不敢确定,又有种歉疚感控制不住像渠水般汩汩而出。    愿公继续道:“你现时已无婚约在身,人又远在西北,无长辈在侧,只好容我来多嘴几句。你要是点头,我即刻去信给徐府,替谕之向徐府提亲。”    徐云期低眸垂首,几经斟酌,“愿公…我…打算回了长安之后,在家中带发修行,常伴青灯古佛,不考虑婚配一事了。”    她日后只想要清净的生活,远离繁琐尘世。说到底,不过是想抱着回忆过完余生罢了。时刻受回忆的吞噬撕咬,必定不会好过,心里不是毫无畏惧,可她已不想出这个牢笼了,就把自己困死在里面吧。    愿公愣怔数秒,然后摇摇头:“徐娘子,我活到这把老骨头了,劝诫你一句,珍惜眼前人。”    人往往都是如此,得不到痴狂,失去了懊悔,殊不知海阔天空只在一念之间而已。就像愿公自己,妻子去世距今整整十年,起先他以为二人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敬如宾而已。    年少时的另一位佳人才是他心底最难忘的一道惊鸿。    他下意识地去忽略妻子,整日忙于政事,醉心权势,忘记了家中还有一道消瘦身影,在摇曳的烛影前望穿秋水,等着他归家。    直到亡妻逝去,一年又一年走过来,他迟迟才明白,那一纸父母之命的婚书原来早已化作了剪不断的牵绊,让他这十年来每每想起亡妻,都止不住心中悲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如今,又有人要走他的老路。    徐云期听到这句“珍惜眼前人”,双肩一颤,随后静默不语。    愿公神色逐渐凝重,终于沉声开口道:“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让我来做一回恶人了。”    他神情庄重,言语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一旁侍立的圆脸粉颊小童走过来想要给茶壶中添水,愿公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了。    随后愿公目光看向徐云期,问道:“徐娘子,你该是已经知道上岭发生雪崩一事?”    上回赵豫戈受伤,愿公已经派人查探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连他们二人为何去的上岭都探知的一清二楚。    “晏家人还在上岭,并未受到雪崩波及,谕之早已派人好生照看,想来你可以放心了。”    徐云期听闻晏楚楚等人安然无恙,一颗高悬的心放回了实处:“如此甚好,我正忧心此事!多谢将军和愿公相助。”先前她一直在担心,他们是晏昔的血亲,是和他流着一样血脉的人,她不想他们有事。    愿公微微一笑,“徐娘子倒是真心关怀晏家之人。”    他沉吟片刻,随后好似下了某种决定,道:“其实…用瞒天过海之法,让晏家剩余的几人跟你回长安,隐姓埋名度过余生,也不是一件难事。”    徐云期闻言睁大双眼,目露诧异,此事要是查出来,可是窝藏反贼的大罪。    在西北,都护府的势力滔天,再加上边关的犯人何其多,偶尔少那么几个,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大事。只要做的隐蔽些,以病死或是意外身故为由放走几个妇孺,还是可以办到的。    愿公扫了她一眼:“只是晏家人牵扯到的事谋反一案,要从中做手脚,还是有些麻烦。”    他目光看着徐云期,她听到这句话后眼里的希翼一寸寸淡去。    他又开口道:“这就要看徐娘子,拿什么做筹码,可让我等放手一搏了。”    想到那日晏楚楚对着她下跪的那一幕,徐云期心里就一抽一抽的,她才和自己差不多大,留在西北流放之地日夜劳作,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早晚会有撑不住的那一天。    那是晏昔仅剩的血亲,说不动恻隐之心是假的。    徐云期目光慢慢对上眼前表情淡漠的老者,是了,在愿公眼里,自己只不过是个家中有势的长安贵女,她的婚姻在他人看来,就是可以拿来交易的筹码。    而且,愿公无子嗣,一直视赵豫戈为己出,该是处处为他着想的。    ……    直到徐云期被一名青衣小童一路送出蓬枢阁,鞋履踩在软软白雪上,她的神情还依旧是有几分恍惚的。    那青衣小童不过十岁左右,生的玉雪可爱,一颗小脑袋圆滚滚,他见徐云期神色有些茫然,侧头问:“娘子怎的了?可要一路送你们到逢霖院?”    徐云期堪堪回神,看着这张童稚的脸,乌黑狡黠的清澈眸子,勉强笑道:“无事,不必了,你快回去吧,地上雪厚,小心摔跤。”    童子眨着黑亮的眼睛,捣蒜搬点头:“嗯!娘子慢行。”    徐云期转身,携着刚刚候在外头,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捉月,两人慢慢往来时的方向走去,渐渐的在雪地里凝成两个渺小的黑点。    蓬枢苑的高台之上,原本该是坐在案前的灰衣老者站在窗格前,举目眺望远处。    严冬的天空是望不尽的苍青色,冷光扑朔,雪白刺目。    他目光凝在渐行渐远的那两道人影上,思绪飞远。    他算过谕之与徐氏的命格,实乃天作之合,再契合不过。    可天道的流布生生不息,世间万物吉凶变化,又岂是这区区卦象能一概而论的?    只希望这两人以后能安乐顺遂,相知相守,也不枉他一番苦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