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留仙山,春华不谢,夏木长青。人间瞬息万变,万变总不离一宗。仙界千年一日,千年也如人间蜃景。 从黄泉到人间,从人间到仙界,短短两天间,为常人三世无缘遭遇、不能记忆、更难领悟。临绝顶视万相平心,冥府,仙界,人间,只是生命不同之面,各样之阶,可能万千。 绝情殿露风石天海剑,两人对望,皆淡然一笑。 花千骨浑然不觉,今日和师父练剑只在一瞬,日轮却走过一周。拂晓时盈盈露水,已被晚霞调色,一滴晶莹中,是天地百态。 “小骨,你先去贪婪殿,师父稍后就来。” 师父冰玉清冷的面容上,何时长留下了这一抹浅笑?是参悟大道的怡然,是怜悯众生的慈爱,是大道众生中,将她置于中心、将她珍存心中的不折不挠,不离不弃,深沉之至,温暖之至。 花千骨点点头,随七彩云霞而去。一个人去见师伯,不再心怵。 暮色中,竹染的寝居惟烛光一豆。摩严、笙箫默、落十一寥寥几人,在房中等待。花千骨见过礼,也静静站在一旁。灯火昏昏,场景似曾相识。 不知又过去多少时间,花千骨在半醒半梦间,恍惚听见师父的声音。一时却不愿醒来,如孩子伴着歌谣入睡,迷糊中听不清歌词,悠悠间倍感安详。 “小骨,醒来了。” 这句话不是和旁人说的,是唤醒甜乡的小骨。 花千骨轻轻抬起眼帘,映入一袭白。昏黄中,纯白泛出暖色。 心中一阵暖流。是师父守着小骨入眠,是师父等着小骨醒来。 施法同上次一般。只是霜渐已死,爱慕磬夷的人又有谁? “师兄,借用你的信物。”白子画拿出三个净白瓷瓶,递给摩严。 摩严双目微微合上,漫出浓重的色彩,度上一层时间和死亡之上的深度。花千骨从未见过这样的世尊,却觉得他不再那般可怖,他也有伤痛和敬畏,却是有些亲切了。 血,泪和气息收集完毕。摩严从怀中取出一根腰带。残旧却平整,隐约见得出橘色金线的穿织。这腰带很眼熟,挹芬当时依依不舍拿出那根破损的腰带…… 花千骨要解下另一只宫铃,铃儿轻悦作响,颤抖的小手总也捉不住。铃而如心,四下逃窜,许下的心,如何好给人……这双手却被牢牢握住。 “不必了。”小手安静下来。 白子画抽开一只手,白玉莹洁的手心上,一颗小小的铃铛羞涩又不掩藏地放着微光,光芒虽小,却也没有被白玉的清辉吞没。铃铛外缘是一层剔透的纯白,遮不住遍布的深深裂纹。裂缝里迸绽五彩流光,萦回在纯白边际。纯白和五彩,相守护相依恋。 “也不必了。”白子画扶住正要跪下接铃铛的花千骨。“你先坐下,我为你施一个防护符咒。” 花千骨和摩严施法完毕。白子画的担忧倒是多余的,这回再无人干扰。但担心万一,不也就为了,你万无一失? 铃铛的裂纹变浅,白色和七彩填补了裂缝,淡了几分,更透出内中一滴赭青。最新嫩的色彩,有生命一般,漫溢生长,却与五彩和纯白和谐一处。 “大师兄的……还真管用。”笙箫默缓摇折扇,轻语抑扬。 “或许,只须师兄一人即可。” 白子画不动声色地说,笙箫默早已把扇子半掩在脸前,失笑声还是顺着扇子的褶皱蜿蜒,横冲直撞。 师兄平视前方,嘴唇也缓缓向两旁延,如地平线伸长。爱慕,怨恨,感激,愧疚,师兄对磬夷,都有罢。 把炼化的宫铃收好,白子画和花千骨回到绝情殿。直到下月朔日,仙剑大会开始时,二人没有离开过绝情殿。 “师父,我想起在长留山第一年了!我那时没日没夜练功,只为拜尊上为师……”趁着一套剑法舞毕,花千骨站在露风石上换口气,虚望着海天,终结在远方一线。 “你叫为师什么?”花千骨感到天边那一线随着这个声音波动了一下。白子画扬了扬眉。 “师父……我练功练得糊涂了!”花千骨挠挠脑袋,偏过头来,近近地望着白子画。“师父别生气!师父,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花千骨早把剑撂在一旁,两只小手去扯白子画的衣袖。长留山海底,她回到师父身边,也是这样一声声唤着“师父”,千种挚情苦楚,两世恩义真纯,都在这两个字中,没有更多的词,却要说无尽次。如今这样唤着“师父”,不是当时洪流惊心,绵长之水,一样沁入深心,源源无枯,日日常饮。 伴随着一声声“师父”,淡绿和纯白的身影化入蔚蓝的海潮,云霞的卷舒。仙山非凡鸟,划过海天长鸣;桃花精啜饮灵泉,轻盈更胜缥缈烟岚。 “师父!”一个更稚嫩的喊声,云山海雾飘散,桃花幽若。 “小骨,歇息好了?继续练剑了。”白子画含笑从花千骨手中抽出袖子,又在她手臂上拍了两下,她衣袖的天情丝柔软。 “尊上,让幽若先和师父说句话可好?师父,十一师兄叫你去吃晚饭,还有火夕、朔风他们都在。” 幽若小嘴张张合合说了一串,花千骨还未及应答师父,就噗的一声笑了:“什么十一师兄?他如何又是你师兄!” “习惯了嘛,在长留山第一年,未拜师的时候都是他照管,他人又好说话,新弟子都叫他师兄……”幽若挠着一侧发髻,张了口,又停不下来。 “幽若,你和十一……师伯说,小骨要练剑,不去和他们聚了。” 幽若不复嘁嘁喳喳,小骨拿起身旁的剑,退到白子画一侧,站直了,却对幽若眨了一下灵光闪闪的大眼睛。 整月在苦练中度过。每日平旦刚过,花千骨就扶着剑走上露风石。雾霭云天,终日不变,衬着一白一绿,玉壶永昼,仙草长青。 日落禺谷,白云也似一同沐浴虞渊,换上羽衣霓裳。渐渐黯下了天宇,晕开点点石青,月兔上弦下弦,依着时日,流洒清晖。 每至日中时,花千骨独自练剑,白子画站在一旁,似在俯瞰千山,似在近观桃林,始终不看花千骨一眼,始终不曾将目光离开她。 直至晡时用晚饭,花千骨和师父合练天海剑。天风海雨,莺声桃浪,腾落吞吐,静默在流光剑影。 “天海剑不是用来修身?也能用来对敌?” “对敌,只是修行末流。修其心者,无往不胜,却无所求胜。小骨,比试只是一法,未必是最完善之法。但考验的总是你自己。衡量你的标准,不在他人。” 小骨,师父让你参加仙剑大会,不为你有机会,战胜他人,只为你有机会,战胜过去失挫的那个自己。这才是修行的意义,师父希望你内心安实,欢喜,不依赖于外物。 “谢师父教诲!小骨明白……师父看重的,不是小骨取胜于他人,而是战胜过往的自己,日有所进。小骨这次走黄泉路,看见那些人在人生终末,至关重要的,根本不是他人如何看待。只是师父……他人不重要,但还有人……一定不是他人!” 师父就不是他人! 知道小骨想的是什么。他何尝能,不在意小骨的看法?全天下如何看,都可以不在意,却不能不在意小骨。 小骨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得几乎要哭出来,眼中水色却胜过坚冰,无坚不摧。摸摸小骨的头,柔声至坚:“小骨,不是他人之人,定是最知你、最重你之人。你若不致力自身之完善,若你的人生不能充实自足,恬然自乐,这人又如何能不受你之苦,胜于你所受?是以,越是在意这人,越是要持守好自己的人生。因你的人生,也是他的人生。” 小骨眼中泪水,淹没口中言语。他的怀抱,将她碎乱的言语、迷离的泪水,一并包容。 日落遐思无限,因这一刻无所操持,总要独对其心。你心我心,虽非一心,却无二心。同心同道,相伴相扶。不是没有艰险,修行总是独对,撇开了外界万相浮沫的安宁,心中波涛直接广阔劫难之海。但你,也不是孤舟一叶。即便两棵树,取自绝无雷同的造化之林,其间龃龉,却不会倾覆你我同舟共济,只因我们都根在大地,枝叶向天空,用心为一;根并叶和,相守相望,关心不移。 而你,还那样幼小,我看着你种子落地,生长,我为你让出阳光,分出雨露,为你每一簇嫩叶,每一朵花开,欣喜如同自己的新生。 日落还有相聚,恬美又不失灵动。添了幽若,也是他二人,一种新生。 晚饭总是幽若一手操持,小丫头依旧风风火火,却每日在厨房捣捣鼓鼓,能一站大半个时辰。用饭时,总是左看看师父,右看看师祖,转头不及,要捕捉他们眼中赞色,常笑得忘了动箸,口中却甜。 日入到人定,花千骨只静静倚着桃树。师父衣袍如雪,在月光下流洒翩飞。夜空墨色渲染,桃花丝丝浅红,隐生别样光华,心血之深,轻描淡写。她参不透,数不清桃花,是流萤点缀在白袍,白袍泻玉,流而不逝。却不知她的注视,是星辰在漫漫银河,清浅了夜空渺茫,深广处深冷,幸而,有她的温暖! 就盼这一刻永不逝去。但每一刻,过往将来当下,无不美好。即便,那些伤与泪,也只是勾画美好的形态,美无定法。东方说为幸福要付出代价,可是,代价本身,就是幸福啊!晴朗和风雪,皆是风景,都着你之气息,照见在你的光明中。 转眼是仙剑大会。 花千骨破例参加。拜师又未收徒者,多是新入门弟子,修行本尚生疏。花千骨一连九日,一路通关。最后决赛上,如先所愿,遇上朔风。 朔风千年神物修得,又一心在道,花千骨本无必胜他之把握。 最后的比赛在海上进行。原本拜师一组,不会有太多人关注,多是山中弟子观看。但因是六界久未现身的花千骨,是长留上仙惟一的弟子,还是他历经千难万险娶回的妻子,竟引致群仙围观。 花千骨看着黑压压一片,不及细细辨认,倒吸一口凉气,拉住白子画衣袖,觉出脸颊一热,却未把手松开。师父微微侧过头来,看着她的目光,清朗温煦,她便忘了众多观者。 他人如何看待,不重要。重要是她如何致力,谁与她一同用心。她和师父说好了的! 众人饶有趣味地看着,白子画视若无睹。牵着花千骨的手,直把她送到比试场地,就负手立在海边,也不回高台观战。 许久没有,这样近地站在大地上。多亏小骨,重新为人!这些奋力、渴望,还有陪伴,重如大地,他的生命,终于不再虚渺。他像一个凡人一样,心中是沉甸甸的盼望,信念。 断念出鞘,却不见锋芒,剑气消弭在天海间。 惊诧一瞬,涌起一簇海浪,衣襟上溅起湛蓝,浅滩不着水色,刹那已乘云气。 无论朔风出什么招式,花千骨并不细思,一一化解。 眼中万相众生,吐纳云海,卷舒开合,一任天真。剑下挫锐解纷,和光同尘。 并无敌手,只与天地共舞,举目日月,俯饮风露,云际无心,游乎四海之外。战胜只在自身,胸中山川湖海,耳际草飔虫吟,至广阔至幽微,一心观照,透彻万有,登临天穹。 飘然落地。 朔风一礼,一笑随海上雾气散开,清峻的脸上写满赞叹。 花千骨和白子画相视,灵光一逝,窅然世间,一切尽皆过往。 一大一小,十指相牵,伴海风山岚而去,向高空的绝情殿。 “你说你仙剑大会输怕了,这世上,却没有什么可怕。作我徒儿,你已不留遗憾。到了人间,毋再错叫我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