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的视线在我们两个之间转了一圈。 “我要去找卡莱尔,把你醒了的事告诉他,你需要一次全身检查。”她亲切地伸出手碰碰我的额头,加重了语气,“卡莱尔还有其他病人,我们可能不会很快回来。” 现在只有我、爱德华和布莱迪留在房间里,少了爱丽丝作为缓冲,我对于爱德华的愧疚成次方的增长,于是只能和布莱迪那张狼脸面面相觑,无比渴望对方变回我熟悉的那个长手长脚的印第安青年。 这节骨眼上一个男人比一头狼有用多了,就算他不穿衣服也成啊。 布莱迪被我火热的视线看得发毛,竟然自己从打开的窗户里跳了出去。 日!这胆小鬼! 我给他气得胃疼,连带着精神都不那么萎靡了。 深呼吸,伊丽莎白,你能搞定这个的。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连在我身上的机器出卖了我,监护仪平稳的嗡鸣声变成一段毫无规律的杂音,生怕还没人知道我现在有多紧张似的。 爱德华一瞬间就出现在床边。他检查监护仪,确保那些精密仪器都在正常运转。我拧着脖子盯着他看,他终于对上我的目光,认命似的叹了口气,弯下腰来将我额角一绺滑下的头发拨回耳后。 “你的命硬得像只蟑螂。”他说,露出看到我醒来之后的第一个微笑,“欢迎回来。” 他的笑容让我的心脏紧缩起来,太熟悉了,像是回到两周之前,我们站在和这间屋子一样惨白的病房里,爱德华告诉我人类应当与吸血鬼保持距离。 那时候我知道自己没错,才能理直气壮地与他争吵,但现在情况反过来了。 我得对爱德华道歉,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当然不是个好时机,我还没从濒死的虚弱中恢复,脑子就像一锅炖在炉子上的奶油蘑菇汤。 但对于我们即将谈论的主题,不会有任何好时机。 ——我逼迫爱德华杀了我。 这比他当初逼迫我承认自己的秘密恶劣多了,可我就是把这个难题和濒临死亡的自己交到他手上,要求他在放弃抢救的同意书上签名。 我的直觉告诉我不能放任这个偏执的吸血鬼先开口,只有绞尽脑汁先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话题:“詹姆斯的两个同伴,劳伦和维多利亚,你们抓住他们了吗?” “狼群抓住了劳伦,维多利亚——她逃走了。”笑容自爱德华脸上消失,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那时我们发现事情出了差错,大家急于搜寻詹姆斯留下的痕迹,埃美特和罗莎莉没能追上她。” “至少你们及时找到了我。”维多利亚的逃离令人不安,但现在可以暂时不想这个,“你们把我救出来,还想办法清除我体内的毒液。” “清除毒液?不,当时你差不多流光了所有的血,卡莱尔根本没办法止血,你的身体简直像个阀门坏掉的水龙头……”他哽了一下,苦涩的笑意爬上嘴唇,指尖拂过我肩头的绷带,“你差点就死了。” “但我平安无事。”我低声说。 “只是没有死。”爱德华纠正道,“瞧瞧你现在的模样,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甚至失去了你的能力。” “一个几天前我根本不知道它存在的东西?”对这件事我是真心实意的不在乎,除了让我的心思都暴露在爱德华眼皮底下之外,它什么都没有改变,“我没有真正失去什么,我们也是。” “你认为这什么都没有改变?”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像压抑着某种即将爆发的冲动,“你不是听得很清楚吗?我一度想让你去死!这不可能一样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够听到我?” 爱德华停止了呼吸。方才那些激烈的情绪统统被收起,我的吸血鬼朋友静默地坐在床沿,像一尊雕塑。 如果说最开始我只是愧疚自己把压力放在他身上,那么在知道自己的能力消失之后,我确信了一件事:即使爱德华在是否转化我的事情上有过犹豫,但最终逼迫他,或者说,至少是说服他在那种情况下放弃让我继续活着的机会,我的决心必定起了很大作用。 “听着,我很抱歉,这是我的错,我不该要求你做那种事——” 在我说完之前,爱德华已经不耐烦地打断了我:“这和你无关,即使能听到你的想法,我仍旧可以拒不执行它。” 他注视着空气中的一点,仿佛透过尘埃看到了时光另一头的景象。我在许多即将走到人生尽头的老人身上见到过这种眼神,我不喜欢这个,它们让我想到败落和死亡。 “但你为我这样做了。”我耸耸肩,“这很无私。” “我那样做正是出于自私。你是我遇到过最好的东西,如此的勇敢、热烈、不知疲倦……”他伸出手来,摆弄我鬓角的发卷,“你像生命本身,我宁愿目睹你毁灭,也无法忍受你变成我们这样冰冷的亡灵。” “我当然想要活着。”我说。 爱德华的手僵住了,他直直看着我,仿佛在等待即将到来的审判。这对于一个读心者而言不太应当,但现在连我自己都没法在乱糟糟的脑子里找出清晰的一条线索,那么或许他也不能确信我在想什么。 我理不清那些堆在喉咙口的话语,索性一股脑全部丢出来:“我喜欢活着,爱德华。我享受我的生命,享受血液奔流的刺激、厨房里煎培根的香气、驾车疾驰时耳畔的风声;我享受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享受和朋友们嬉笑打闹,享受人类社会的庸俗和功利——如果那天你同意了卡莱尔转化我,我这辈子都不原谅你。” 我活过也死过,正是死亡筑起了我对于生命真正的热忱。上帝作证,如果一个人只能如死去一般活着,与死亡何异? 这段长篇大论几乎耗尽了我两日以来卧床恢复的精力,但这很值得,尤其是看到爱德华这样的表情。 爱德华蹲下来,下巴枕在我的枕头旁边,近在咫尺的浅金色眼睛柔软得像两颗奶油糖。 “你永远不会接受变成吸血鬼,是吧?”他问。 “我作为活人活着,或者作为死人去死,没有第三种选择。” “那么答应狼群的条件,和我、和吸血鬼都划清界限。” 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 我明明把事情都说清楚了,他为什么还是拒绝我? 这个事实让我有点——又或许是非常的——气炸了。 “为什么?这是我的决定,不是你的!” “你失去了你的力量,贝蒂,没有任何东西能从危险中保护你第二次了。” “从前我们不知道它存在的时候仍旧好好的!如果我能接受你是个危险的吸血鬼,你就得接受我是个脆弱的人类!”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能保护你。”他看着我的眼睛,语气是毫无回寰余地的冷静,“但我是错的。伐木场的意外已经证明了这个结果,我没办法做到。如果你远离吸血鬼,一个人可能更安全一点。” “胡扯。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已经是一盒了。” 爱德华说的就好像是他引来了那三个流浪吸血鬼。 毫无疑问的一派胡言。如果真要把这件事归咎于什么,也应该算在斯旺家的麻烦体质头上。 “关于那天的事,我只有一个结论。”我直直盯着他,如果他能听到我的思想,就会知道我所言非虚,“我在等你。你来了。” 如天神穿越火海。 我以为这种严肃的发言会让爱德华动摇、感动或者释然,但后者没有表现出其中的任何一种。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古怪的、克制的笑容,瞳仁在奶油色与浅金之间转换,最终沉淀为璀璨的灿金色。 我愣了几秒,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听见了!他怎么能听这个?! 这他妈是我的隐私!隐私! “这不公平!”我愤恨地抗议,“你不能读我的思想!” “我尽量避免,但我很难控制。平心而论,贝蒂,失去能力是你的一大损失。” 见鬼,所以这能力就是为了防止我在他面前没脸的? 爱德华大笑起来,他笑得太厉害,直接从床边滚了下去。 原本肆虐在胸口的燎原大火在这笑声里渐渐变成火苗,温暖熨帖的收束在心尖儿上。 我撇撇嘴,把没插针头的那只手从床沿探出去:“好啦,吸血鬼先生,既然大家有共识,那么咱们来约定吧。别把我变成吸血鬼,无论我遇到什么事,意外濒死还是重病在床。” 爱德华举起手与我交握,那种懒洋洋的坏笑又回到他脸上:“对上帝发誓。” “吸血鬼还信仰上帝?” “我活着的时候定期去教堂。” “那么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这两天我们都受够了。”我独断地说,又放软了语气央求,“我还病着呢……削个苹果给我?” 那个苹果我没并没能吃到,爱德华削苹果的时候,我已经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后来爱德华告诉我他把苹果吃完了。 我对此表示欣慰,并且坚决拒绝他另找一个苹果补偿我的主意。因为卡伦医生宣布我已经彻底脱离了危险期,可以随时接受探访。 面对着眉头紧锁的贝拉,我在与詹姆斯对峙时都能毫不退缩的强大灵魂,颤抖得像只刚出生的小羊羔。 人生已经如此艰难,不需要再多一个苹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