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丢脸地尖叫出声。 可还没等那声尖叫的尾音从我嗓子里跑出来,我已经被詹姆斯抓住肩膀,吸血鬼的手臂撞开那些沉重的沙袋就好像撞开一堆鹅毛枕头,他把我从架子下面揪出来,甩到身后的地面上。 在被他丢出去的时候我就蜷起身子,以免撞到脑袋。可那一下还是把我摔得不轻。我的后背一定是淤青了,肺里的空气也在冲击下被挤出去,我狼狈地咳嗽着,努力从地上爬起来。 我也曾被爱德华粗鲁地对待过,可是哪怕爱德华在他最愤怒的时候,仍旧是克制的。 我一直知道吸血鬼很危险,然而在遇到一个真正毫无怜悯之心的吸血鬼后,我才知道自己从前的估计都大打了折扣。 ——人类是绝对没办法对抗吸血鬼的。 我抓住一个没有倒下的油桶支撑身子。用来掩藏储藏室入口的几个油桶在墙上撞破了,柴油淌了一地,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 “很多人类一开始都有正直不屈的外壳。”詹姆斯没有再追击,只是背着双手,像眼镜蛇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盯视我,发出嘶嘶的说话声,“但当他们意识到两个种族之间隔着怎样的天堑,就会崩溃地痛哭流涕,或诅咒、或央求我放他们一命……通常这是最有趣的部分,像敲碎一颗胡桃或撬开一只珍珠蚌。” “你这个恶魔。”我低声说,脚下一点点被吸血鬼砸出一个洞口的围墙挪动,手指贴着裤子紧紧攥成拳头。 刚刚摔在地上的时候,我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个打火机,现在我离出口不过一米远,如果我动作够快,应该能赶在爆炸发生前逃出去。 我摩挲着金属外壳上的花纹默默许愿,发誓如果这次我能活下来,以后无论查理抽卷烟还是雪茄,就算是他叼着炸.药包,我也绝对不管了。 詹姆斯大概看厌了眼下的场面,不紧不慢地走近我,在他迈出第一步的同时,我猛地将右手里的碎石快掷向对方的脸。 吸血鬼甚至都没有躲开,只是傲慢的转动脖子,让那块石头砸了个空;当他转过头的瞬间,我将点着的打火机朝反方向的油桶扔过去,转身扑向外面—— 重重撞上一堵墙。 棕发的吸血鬼挡住这个房间仅有的出口,炫耀般的把右手举到我面前,用慢镜头般的动作一点点合上打火机的盖子。 他丢开已经没有作用的小道具,金属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我得承认,你比我想象的更顽强。”伴随着男人从容不迫的调子,两根手指伸过来捏住我的下巴,冰冷的触感让我想起蛇和青蛙,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恨意与不甘燎痛了我的神经,自上辈子带来的、由孤独苦难孕育出的凶狠乖戾,从被温和岁月浸软了的外壳下冒出头来。 詹姆斯突然缩回手,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石膏般雪白的指头上留下一块仿佛烧焦的痕迹。 焦痕很快在吸血鬼强大的恢复力下消失了。 “令人惊奇。”他活动着那些苍白、光滑、完美无缺的手指,双眼发亮地盯着我,“令人惊奇,你究竟是什么?” “人类。”我回答。 詹姆斯在我脸上打量了片刻,毫无预兆地出手,把我砸到不远处的货架上。沉重的铁架被我撞得晃了晃,几个装着松节油的玻璃罐从最顶层砸下来,碎片和油脂四下飞溅。 我第一次意识到它的存在。 那个无形的盾牌——或者说,一个橡胶垫,当我撞在铁架上时甚至能感觉到它陷下了一大块——把我彻底包裹在里面,让我不至于撞断几根肋骨,又挡住了上方掉下来的罐子。 与此同时,猛烈的头痛如烟花般在我脑子里炸开。我几乎咬碎牙齿才咽下喉咙口的尖叫,手指紧紧抓住身后的货架,指甲深陷进木板的缝隙里。 我糟糕的精神状态也影响到围绕我的护盾,我意识到它就要再次消失,急忙集中精神将它固定住。 无论如何,莫名出现在我身上的神奇力量让天平稍微朝另一边倾斜了几寸,但这平衡脆弱的像初春时节河流上的薄冰。这种事再来几次,甚至不用等詹姆斯咬断我的脖子,我就会痛死在这里。 詹姆斯老实地承认了他也没搞明白我到底是什么东西,但这不妨碍他在我身上找乐子。他开始测试我力量的极限,用逐渐增大的力道把我朝墙壁和架子上丢过去,不至于用力过猛让我死掉,又能给我留下一点伤。 有两次我被摔到靠近出口的位置,竭力试着逃出去,又被对方砸向另一堵墙。每当我抬起头,就能看到那双盈满冷酷笑意的酒红色眼睛。 他欣赏我垂死挣扎,像猫戏弄一只老鼠。 我晓得自己现在的模样很难看,衣服被扯破了,头发乱七八糟搭在眼前,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遍布淤青和擦伤,但放弃就意味着要对这个吸血鬼低头,我宁愿狼狈地死掉。 这次我被踹到墙上,滑落下来跌在墙角,那看不见的盾牌又保护了我一次,我能感觉到它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我的脑袋已经痛得无法思考,视野中的一切都成为斑驳的色块,只有绝不认输的一股决心支撑我从地上爬起来。 某种坚硬的东西压住我的后背,混沌的脑子隔了几秒才觉察到肋骨上传来的钝痛。 是那把刀。 我的手指抓住刀柄,像是在黑暗中抓住了一支烛台。 一个崭新的念头出现在我心里,它如此疯狂,却明亮得教人无法忽视:山姆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之一,他坚持把刀交给我,或许是为了能帮我在绝望中开辟出一线生机,而不是在希望的光芒散尽后让我给自己送葬。 詹姆斯悠闲地站在狭小的储藏室里,等着我再次爬起,或者,像他期待的那样崩溃;我趴在地上,假装无力支撑自己,小心翼翼把刀子从牛皮鞘里拔.出来。 我可能会失败,会激怒詹姆斯。 可事到如今,我还害怕什么呢? “你赢了。”在又一次摔倒在地上后我苦笑着说,“我没有力气了。” 对方露出胜利者嘲讽的笑容,走过来将我从地上拎起。 “你确实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类。”詹姆斯舔着自己的尖牙,眼里透出病态的光,“不留下什么遗言吗,小姐?” 我翕动嘴唇,让一个气音从舌尖上滚落。 “什么?”他饶有兴趣地问,把我拉近到眼前——人类的习惯,詹姆斯太小瞧人类了,以至于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个人类。 我用尽全力刺出手中的刀子,刀刃穿透对方的胸口。 吸血鬼发出我从未听过的恐怖嘶吼,像一头被刺伤的野兽,他撕扯着我,试图把我甩开。 然而那把刀让詹姆斯变得虚弱,他的力量仍旧强大,但不再是不可战胜,现在他仅仅比一个魁梧的壮汉更有力一点儿。他想戳瞎我的眼睛,我只能竭力贴在他身上,报复性地把短刀刺得更深,最后我们一起摔在地上。 我的耳朵和脑袋都在嗡嗡作响,肩膀上的剧痛让我眼前发黑。 我被咬了。 世界在我眼前一分为二,生命困在躯壳里,被毒液流过血管的痛苦烧灼,灵魂却飘在半空,冷冷俯瞰着地上发生的一切。 我听到波涛的咆哮,冥河的河水在暴雨里涨起,淹没我的脚背。 憎恨与绝望一齐涌上,我瞧见查理的银色火机落在一旁的地面上,伸出左手摸到那块冰冷的金属,摸索着打着火苗,把火焰压到詹姆斯的脑袋上,逼得他松开牙齿;然后在对方能从我手中抢走打火机之前,把它朝几个倒在地上的油桶丢去。 爆炸的冲击和热浪让我有几秒失去意识,但很快被复仇的执念逼着醒了过来。 早在被咬伤的时候我已经失去自己仅有的防御,却奇迹般地活过了第一轮爆炸,流弹一样乱飞的金属碎片擦伤了我的后背和大腿,四周都是熊熊燃烧的火焰,热得像地狱。 但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会死在这里,但詹姆斯必须和我一起死。 一只手捏住了我的脖子,生命随着氧气被一点点抽离身体。 我没有力气去掰开那只手,只能把全身重量都压在刀柄上,在心里大声祷告。 上帝啊,求你让我撑下去—— 纯粹的恨意流淌在我的血液里,詹姆斯嚎叫着松开手,掌心里留下一片被烧灼的焦黑。 距离我们最近的货架承受不住大火轰然倒下,我和那吸血鬼一起被压在下面,环绕我的力量仿佛太阳底下的坚冰那样融化,金红色火舌近在咫尺,火焰散发出能把血液都烤干的热力。 房间里黑烟滚滚,让人无法呼吸。 詹姆斯的挣扎渐渐微弱,我眨动酸涩的眼睛,目之所及却如同泼了太多颜料的水彩画,墙壁、油桶、货架、火焰……这些物体都在我眼前诡异地旋转起来。血液从肩头的伤口流出身体,在地上洇开殷红的一片,架子上的火焰窜上后背,皮肉被烧焦的痛苦像是噩梦里不真实的幻觉。 我木然地睁大眼,恍惚中仿佛看到一个身影穿越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