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于梁不周来说,坠落感实在算不得什么陌生的感觉,在那座到了现在她都不知晓名字的山上过着那样恍如昨日的生活时,她对于从树上掉下来或是从高地上摔下来已经习以为常。 快速地伸手四处摸一摸,不过是土地而已,但却有些黏滑狭窄,而当她伸手朝下,在这一片漆黑尝试探向坠落的卓满棣时,又发觉始终只能若有若无地触碰到他的衣领。 “嗵!” 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坠落在地底,梁不周不由自主地整个人扑在他的身上。 卓满棣的肚子软绵绵,由于惯性被她狠狠地击中,然而他却什么反应也无。 梁不周很快复又看清了周围的景物,说是看清,实际上却也只是不再眼冒金星而已,周遭实则是一片漆黑,伸手难见五指。 她的手撑在湿滑的土地上,一个跟斗翻起来,手上沾着的土一粒不剩地从她的指尖重新回到地面。 她开口叫:“卓满棣。” 可是长长久久,整个漆黑的地底都无人应答。 回音近乎没有。梁不周转头四顾,又轻声道:“卓满棣,卓满棣。”一声高一声低,听起来好像是情人的呼唤。 对着面前发声时,回音是最弱的。 对着左方回音还要略强一些。 这儿很可能是甬道地形。梁不周心想,又突然发觉没了卓满棣的光照,她实在难以向前进。 于是姑娘蹲下,对着那张怎么也看不清楚的面孔又呼唤了他的名字,在依旧得不到回答之后,伸手摸到他的鼻孔,对着鼻孔下一寸狠狠一捏—— “姑奶奶,您可柔乎着点!” 卓满棣一个激灵,从死寂中猛然苏醒,额头差点撞上梁不周的下巴,京城口音都给惊了出来。 “小声点,”梁不周捂住他的嘴。“你刚刚怎么这么能睡?” “我记得我才从地面上掉下来。”模模糊糊地感受到,卓满棣盘腿坐起来。“那家伙把我给吞了,可掉着掉着,我脑海里的意识突然嘎嘣一下就消失了,再醒来,就看见小梁你。” 梁不周摸摸后脑勺,什么也没说。 “不如先走走看?” 卓满棣利利索索地爬起来,梁不周看见黑暗中隐隐显现一丝极淡极淡的微光。 “嗯?”卓满棣发出疑问。 又是过了一会儿,那光芒稍稍强烈了些,紧接着,成了普通的烛火大小,在那黄光忽明忽暗的背后,是卓满棣柔和凝望着的眼神。 “这里的空气,对天意的消耗很强。” 他微微皱着眉头,伸手拉坐在地上的梁不周。 梁不周抓着他的手站起来,反提起他笼着光芒的手腕,扯向四周,勉勉强强看清了周围的样子。 左右两壁很是狭窄,这是一条直接通向深处的缓行甬道,由粘稠的土搭建而成,像洞窟,却更为平滑,一般的挖掘很难做到这种地步。梁不周踩了踩地面,地面柔软地凹陷下去,再抬腿时,又不由自主地回复成平坦的样子。 “不能老待在原地。”卓满棣反扣住梁不周手心,微微冰凉的手指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她才突然意识到,男性的手居然比女性大这么多。 到了这种地方,卓满棣属于年轻天意人的兴奋劲才被久违地激发出来,那么多年了,那些妖魔的脸都快变得和许久未见的亲人一样熟悉了,如今完全陷于一种本该恐慌异常的未知中,他反而充满斗志。 朝着坑道的一片漆黑里行走,本该是一件十足折磨人的事,然而卓满棣脸上满是兴奋,梁不周也生来不知晓害怕为何物。 一直都是从一而终的直道,一条岔路口都没有。 且这甬道越来越狭窄,直到最后,两人只能一前一后猫着腰前行,好不难受。 “瞧这儿,已经没法子再走下去了。” 卓满棣面前骤然急转直下的洞道口已经不足他腰部大小,梁不周弯下腰估计一二,发觉就算是自己,也只有低着头爬行才能勉强通过。先前的道路还没这么狭窄,怎的到了这里却突然不给人通过了? 卓满棣动动鼻子:“酸味。” 梁不周一拳打在壁上。 那土壁跟着动作扩散出裂痕,再几拳下去,霍然应声而碎,土块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可放眼望去,仅仅是破了一小块墙罢了,碎了一块还有一块,由此绵延不绝的乃是极深极深的近乎细缝的小道。 世上不该有不让人过去的路。梁不周如是想,握紧手掌,又是一拳破去。 “真是爽快。” 卓满棣面上的微笑加深几分,抡起胳膊撸起袖子,裹着天意的手掌也送上前。 轰隆轰隆,咚咚锵锵。 兴土造房,安家置业,多出现这般响动。然而此时此刻在地下不知几十几百丈深处,这种原始的破土声正怪异地传出。 造就这动静的,仅仅是两个人的手而已。 这条道路周遭土质尤其松垮,他们俩试过敲打出其他道路,然而失败。就像是冥冥之中亦有个声音在命令:就走这条路。 好吧。梁不周心想。那就让我瞧瞧看,你在弄些什么幺蛾子。 卓满棣不见疲惫,白净的面庞早已被东一块西一块的污灰覆盖,然而这样挖下去却好像个无底洞,他们似乎已经挖了足有一个时辰。 梁不周这样却也没有烦躁,毕竟任谁过上十几年重复的生活,也基本该失去烦躁这个感官了。 又是一拳下去,周遭的裂缝却猛然扩大,比通常大了一倍不止。 卓满棣挑眉,像是想道声“怎么……”然而他的嘴才微微张开,整个土面便纵横直下,轰然崩塌。 梁不周险险地后退几步,足尖踢到的土块顺着那条突然出现的深洞坠落而下。 但不过多久,便传来轻轻地“啪”一声。 “不深。”卓满棣开口的话变成两个字。 可这真像他刚刚掉下去的那个洞。 梁不周心里想着,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卓满棣的胳膊肘,对方回头,嘴角微微扯出个微笑,然而还是走上前去。 他手动打光,俯身轻轻靠近洞口,一个暗地使力,光芒一下子明亮许多。 明亮的光顺着洞壁流下,不一会儿就像是已经到达了底部。 “是什么?” 梁不周问。 她没有得到回答,卓满棣的后脑勺一动也不动。 他在看什么? 他紧紧盯着下头,好像有什么吸引住他的目光似的。 梁不周瞧他俯着身子,一个字也没说,也跟着凑上前去—— 顺着洞往下看,洞不深,一望就要到底了。 而底部是个模糊的光晕,在天意光芒的笼罩下虚虚实实。 天意的光到了下头大约是个浴桶大小,“桶”的边缘消失在黑暗当中,不清楚究竟哪儿是洞的边际,由此看来底下是个还算宽阔的大洞。 梁不周的视线复又回到那影子上。 圆咕隆咚,可真像个土豆或者芋头。她想。 卓满棣这时突然莫名出声: “嘿。” 声音到了下面,带来属于空洞的回响。 然而听见声音,那芋头居然慢吞吞地滚动起来。 梁不周瞪大眼。 一点一点地,“芋头”朝着他俩转过身来。 一张枯瘦的、堆叠满褶子的脸出现在二人眼前。 “……”梁不周一时失了声音。 “芋头”没有挪动半步,只是看着他们。 天意的光芒勉强点亮他双浑浊的眼睛,那是个老人。 没有久居黑暗突然面对强光的瑟缩,那双年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睁着,木然地回望着二人。 我正在被看着。 梁不周第一次有了如此强烈的感觉。 卓满棣嘴唇微微一动,仿佛说了什么,可梁不周充耳未闻。 突然,他手里的光芒一再扩大、洞底被照亮的范围也一再扩大—— 梁不周眼前一晃,重新回复视力时,看见了有些奇怪的景象。 个,十,百,莹莹的回光像是给黑夜点灯,一点一点地如星火一般在卓满棣光芒的播撒下亮起,星星点点,令人胆寒的微光。 梁不周又一次地,用手拽住了卓满棣的胳膊肘。 那一定是反射光,再清楚不过了,因为它是由于,是由于—— 几个,几十,几百对眼球被照射而反射回来的光。 竟是如此啊。 那是几个,几十,几百双眼睛,正凝望着他们俩,正顺着光,正一瞬不眨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