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虚月好似没有看到她来一般,眼神直挺挺地越过梁不周头顶,食物却还不间断地飞往面纱后头,场面有点渗人。 梁不周不吃东西,也无话可说。 二人坐着坐着,身旁空出了一片。 广虚月饭量不大,不一会儿盘子就见了底。 饭毕,梁不周看他也不擦嘴儿,只拢了拢面上纱,就直愣愣地站起身,沙哑的声音幽幽地飘进梁不周的耳朵里。 “不走吗。” 梁不周跟着起来。 二人一言不发地行在男舍的走廊上。 此时大部分人还没吃完,走廊上仅有寥寥几人。 那几个少年青年,朝着广虚月和梁不周二人投来格外悚然的目光,不明白为何广虚月会带个姑娘进入这男舍。 男舍没有禁止女子进入,毕竟通常情况下,姑娘们完全不想靠近这里。 距离长廊入口不远处,广虚月在编号拾叁的门前停驻。 他意思意思地敲敲门。 “咚咚咚。” “谁?请……” 未等里面的声音说完,广虚月便推门进入了。 梁不周跟在他屁股后头,却被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身形。 “是你啊,虚月……” 卓满棣略带虚弱的声音从广虚月的身影后面传来,梁不周静静地听着他咳嗽。 如果昨天自己没有逼他那么紧急地出发,也许现在这个人依旧活蹦乱跳。 “怎么?你来找我,肯定不是来聊天的吧。” 卓满棣清晰地明白广虚月是个多么不善言辞的人,他和他面对面坐着,能憋出一肚子的欲言又止,这家伙实在不适合聊天。 “嗯。”广虚月回答:“我带姑娘来看你。” 梁不周静静地从广虚月的背后走出来,面对着木床上的卓满棣。 他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和梁不周昨夜见到他时相比,这时的他面色红润不少,说话力气也多了几分。 “梁姑娘。”他略带惊讶地投来目光。“你来……?” “我来探望你。” 梁不周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卓满棣头疼地看着面前两个某种意义上格外相似的人。 “你们俩怎么搭上线的?” 梁不周回答他:“一起吃饭。” 实际上只有她看着他吃罢了。 卓满棣试着设想那个画面,只觉得汗毛倒竖,心里发冷。 好吧,人来都来了,总不能赶走。想着,卓满棣从被窝里伸出手,从桌子那头拖了个板凳儿过来。 “我来。” 梁不周握住卓满棣冰凉的手腕,把凳子从他的手下抢到自己的屁股下面。 接触到温热的掌心,卓满棣不易察觉地轻轻一颤。 问了卓满棣梁不周才知道,原来昨日他们尝试的那种“移位”乃是借助空间中细小的裂缝,虽快,但危险性亦不小。 “我以前自己试的时候可没遇到这问题呀……” 卓满棣小声嘟囔。 “卓满棣。”梁不周坐在小板凳上,面对着倚在床头病殃殃的男人,双手交握,显得格外郑重。 “我有事问你。” 卓满棣哦了一声,静待下文。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不告诉我?” 一旁伫立着的广虚月,面纱微微一晃。 卓满棣那双总是带笑的桃花眼瞥了一眼梁不周。 她虽然总是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但终归是个小姑娘,绷起脸来也抵不住那股年轻劲儿。 梁不周目光灼灼,执拗地盯着他的脸看。 卓满棣也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对着她蹦出一句:“实不相瞒,我今年五十又八。” 梁不周不明白他干嘛说这个,出于礼貌回答:“我十七岁。” 卓满棣无声地笑起来。 他转回话题,说: “的确,他们有事不想告诉你……可我偏要告诉你。” 梁不周心说果然。 她虽情商不高,但昨天师傅的表现,再加上今天盈虚堂成员对她略显怪异的态度,她还是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儿。 卓满棣说: “你知道盈虚堂是干嘛的吧。” 梁不周嗯了一声。 “的确,我等的职责就在于斩妖除魔,保护凡人的存活。虽是这么说,但大部分天意人除去天意,也不过普通人而已。” 天意人在最开始也是凡人。 从三十老祖的时代到了现在,血脉早就不知道淡薄了多少。 “我们应付普通妖魔绰绰有余了,现在的四块大陆,都有我们盈虚堂和其他组织的影子。我们的天意虽然比以前弱,但胜在人多,能够抵御妖魔的攻击。” 卓满接着道。 梁不周点头。 “但,有一只妖魔,是我们普通天意人不管耗费多大的精力,赔上多少条人命,努力多少年都无法击败的噩梦——” 卓满棣语气一沉。 “地灵用它的心脏供养的,名为刑柁的怪物。” 地灵发觉一般妖魔无法灭绝人类,便生了你死我活的念头。 它用自己的心,养出个魔物。 “地死魔将刑柁。这是他给自个取的名号,他对于自己吸取地灵生命而生的身份,感到十足自豪。” 卓满棣讽刺一笑。 “他强到什么地步?古籍记载,上古魔将刑柁,端坐殿中,有日忽闻震天雷响于外,闻其下:‘何物喧哗?’大罗魔王霓凰回:‘凡人携天意之能,欲取将军性命。’刑柁叹:‘嚱!不必应战。’其声传殿外十里,携满盈魔气,直取千万天意人性命,不战自胜。” 梁不周闻言讶然,凭借声音便能杀死万人,这该是怎样的实力? “凡人上魔王殿,不过送死罢了。” 卓满棣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沉重,他别过头去,盯着自己的脚看。 的确,那样一个怪物,常人于他而言也不过足下蝼蚁,头顶虱子的角色。 “然而当今世上,唯有一人能破其魔障,取其性命。” 卓满棣话锋一转。 “谁?” “你师傅,无名刀客。” 梁不周一震。 唯有一人能取那魔将性命,而卓满棣说,是她师傅,那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老刀客。 “何出此言。” 她沉沉问,语调下却隐隐有澎湃之意。 “你师傅今年多少岁,你知道吗?” 梁不周摇头。 卓满棣语调悠扬: “在我们出生之前,在世上万千天意人出生之前,在大地裂变之前,在天道毁灭之前,他就已经存在,作为一个普通人存在着。” 卓满棣轻轻道,像是叙述悠久的历史。 “他有一身好刀术,刀术虽佳,但那也只是普通人该有的程度罢了。” 梁不周想起师傅从不离身的那把老菜刀。 “但是,天道授予天意时,他恰巧站在了最前头。这带来了什么?这把他变成天意人里最强的那一个,让他有了能够和刑柁抗衡的能力,只不过那种能力只足够支撑他和那怪物同归于尽罢了。” 卓满棣重新望向梁不周的眼睛。 “你师傅还活着……” 梁不周答: “所以刑柁还没死。” “并且,”卓满棣说。 “无名刀客老了,刑柁不会老。” “咚。” 二人和广虚月听见门外传来巨响。 卓满棣脸色一沉。 “不必理会。” 他不留一丝空隙,急促而紧张地继续道: “无名刀客杀不了刑柁。所以最后我们经过讨论,想出了一个最佳办法,也不过是前几个月才下定决心要实施的办法。” 梁不周紧盯着他。 “无名刀客把他的天意用‘传授’留给他唯一的徒弟,也就是你,梁不周,代替无名刀客,去和刑柁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不是一决雌雄,不是你死我活,不是鱼死网破。是献上自己的性命,带着敌人共赴黄泉,毫无余地。 广虚月静静听着,他宽厚的手掌不知何时,搭上梁不周的肩膀,那里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 “无名刀客没法留下血脉,他的天意太过强硬,贸然生子只会导致幼小的孩子爆体而亡。” “只有你,只有你,梁不周,霸体的后代,天生的刀客,能够承受最强天意人的传承,只有你。” “……” “不过我和广虚月对此事都不是很赞同,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们再劝劝堂主。” “好啊。” 梁不周一直紧抿的嘴唇挤出两个字。 “……你怎么想……什么?” 梁不周第一次软下脸来。 她凝神温态,格外柔和地瞧着卓满棣看似轻佻的面庞,他第一次发觉,这个姑娘其实还挺可爱。 但此时此刻,他嘴里吐不出任何称赞之语,只能挑起眉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梁不周。 “我说,好。” 梁不周又重复了一次。 “……” “咚。” 身后的门被人粗鲁推开。 无名刀客阴着脸站在门外。 “光天化日的,孤男寡女,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