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不周想了想。 她仔仔细细地想了想,用她那颗前十七年都没怎么动过的大脑,仔细地想了想这一切。 从她被师傅捡到,在山上练刀,被赶下山,再到现在,她重新见到师傅。 她问了个问题: “我走了,师傅怎么办?” 无名刀客听着,悲哀地望着她。 “我会很好。” 他说。 梁不周只消仔细瞧瞧他眼睛里的神情,她就晓得,这个人在说谎,他不太好。 她给了他回答: “我不走。” 无名刀客扣着她肩膀的手,前所未有地收紧了,他的力道大得惊人,这只独臂所拥有的力量,远比许多双手具全的人强得多。 “你再说一次。” 梁不周有点儿痛,但她的眼睛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只平静地望着她师傅的模样。 “我留在盈虚堂。” 她轻轻抬起手,握住了师傅的手腕。 无名刀客顺着她的动作,微微颤抖着,放下了左手。 他颓丧地低下头。 “行吧。” 过了很久很久,无名刀客从他早已枯竭的喉咙深处,吐出了这两个字。 他知道他劝不动她,他累了。 千年的寿命,对凡人肉躯太过艰难,他真的,快要走不动了。 “霸体金无铸的后代啊……” 他看着梁不周,一会儿,那眼神变得像是透着她在看谁。 “你想留,你就留下吧。” 无名刀客收回手,扶着他的刀,开门离去了。 “明天早上,重新开始练。” 只剩条小缝的门外,传来无名刀客的声音。 半个晚上,梁不周躺在床上,抱着自己的肩膀。 那以后,没人来找她,也没人敲门。 她久违地在想事儿,她想师傅的那番话。 从很小开始,她就习惯性地不问原因。 她和她的刀,都不需要原因了。 在最开始她还会问师傅,爸爸妈妈去哪儿了,但师傅只会告诉她,她从没有过什么爸爸妈妈。 再后来呢,师傅要她练刀。练刀可真苦啊,一个动作一天练上几百、上千次,眼泪也淌上几百、上千滴,到最后哭干了,也就没事了,刀心也就成了。 她活着这么多年,只有刀和师傅。 恨吗,没有的。 最开始她为了师傅而活,而到现在,她为了刀心而活。 —————————— 梁不周在这破房间里睡了一晚。 第二日未及天蒙亮,梁不周已经出了房门。 走廊里,迎面走来个人。 那人走的怪,走廊四处封闭,四面不透风,可他走起路来衣袂飘飘,无风自动,一两三步,便来到梁不周面前。 若是在外头瞧见,得赞一声脱然似仙,但在这狭小走廊,只能说是怪人了。 “……”那人停在梁不周前,梁不周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 “你名梁不周?” 那人声音低沉,头戴一宽大渔翁笠,瞧不清相貌。 梁不周点点头,欲绕开他走。 “我乃广虚月。” 呼吸间,那人又飘到梁不周面前,拦到了她的去路。 梁不周点点头:“你好,广虚月。” 然后抬脚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别急。” 那人竟然不依不饶,转眼又挡在梁不周前,他比梁不周高上那么一头,可当梁不周抬头,却怎么也瞧不清他的相貌,就好似掩盖在一片虚无当中似的。 “卓满棣现在很惨,昨天他带你回来,却走岔了路子,现在正卧床不起。” 梁不周仔细回忆了一下,昨日见卓满棣最后状态不大对劲,今天居然还卧床不起了?但想来也有自己的一分责任在里头,于是便回话道: “多谢,晚些时候去看看他。他住哪儿?” 那广虚月答: “不必,他可没那么早起。饭时,你来膳厅见我。” 说罢,他与梁不周错身,身影骤然如电转般,飘飘忽忽地滑着离去了。 梁不周没再思索,只不停地向前走去。 她现在,准备开始她的“练习”。 这走廊不像昨日那无尽的回廊,梁不周多行了几步,便瞧见了院子,左右一看,这走廊原来是镶嵌在个大花园里头的。 梁不周下了台阶,进了花园。 按照逻辑推断,这应当是个漂亮花园。 然后,她拔出了刀。 “早课,基本挥刀各一千五百次。”梁不周在心里默念。 妃色红日自不远处,悄无声息地浮起,在这片和京城无异的天空晕染开来,天色越来越明亮。梁不周眼前的光线亦越来越强,她的眨眼速度却一如既往地平静。 只有挥刀,挥刀。 上提,下破,前刮,后斩。 一课,一课,又是一课。 时间在她的刀尖上流淌。 “……一千四百九十九,一千五百。” 姑娘磐石般坚硬无多余的背影,镌刻在这花园早晨清新的空气里头,无风无影,唯有的不过刀锋而已。 “下一课,整花修草。” 然后,刀锋之痛便刻入了院里花花草草的肉体中。 “嚓嚓。”剪去杂枝。 “簌簌。”清理残叶。 不知是谁在打理这花园,这儿的乱草生的都要出墙了,反倒是专门种来观赏的植被,被杂草欺压得奄奄一息。 梁不周从前的山头已经被她修整得差不多,早已修无可修。 可如今在这儿,她又有了发挥的空间。 狐鸣女从房里出来时,早晨还未过半,这儿是她们姑娘住的香苑,盈虚堂姑娘本就不多,她算是其中起得早的了,有甚者诸如剜行女,可以睡至下午。 她未曾想过,竟还有人起床起得比她早。 狐鸣女走着走着,赶着去寻点儿早膳的步伐,便经过了花园。 ——然后,便瞧见覆山公子的小宝宝们,正在遭遇屠杀。 狐鸣女不动声色,悄悄躲在了廊前大柱子的后头,她的脚步本来就轻极,一藏,常人自然难以发觉。 那姑娘手持一把木刀,虽说看上去是木刀,狐鸣女的心里自然是不信的,瞧见那姑娘一刀一条枝子的动作,那把刀定不简单。 这覆山公子也是他们盈虚堂的顶梁柱之一,以他的天意滋养出的植物,本就格外具有攻击性,并且大部分粗壮坚硬,寻常刀剑难以伤到其体。 除了无名刀客,她还没见过谁能够如此轻松地破坏覆山的植物。 梁不周本专心致志地修剪这庭院的花花草草,但突然感受到一阵来自野兽的气息。 她转头,盯着走廊看了一会儿。 无人。 狐鸣女不知为何,感到脊背一阵发凉,那姑娘转头看的眼神,让狐莫名心慌。 她正打算大大方方走出去,与人家打个寻常招呼,掩盖去她短暂的偷窥事实。 然而,一眨眼,那姑娘不见了。 “你在做什么?” 一只冰凉的手,碰了碰她的后颈。 “嘶——” 狐鸣女警觉地竖起汗毛,她杏仁状的狐瞳瞪得铜铃大小,清晰地倒映出她面前那张面无表情的清秀脸庞。 “姑娘。” 良好的定力让狐鸣女猛地回神。 她扬起温柔的笑容。 梁不周看着这人,方才就是这狐狸般的女人在偷窥她伟大的园丁工程。 她不认识她。 她也没有散发出恶意的气息。 那为什么要偷看? 梁不周仔细想想,也许,这姑娘觉得自己的技术不错? 想到这里,她对狐鸣女温柔地点了点头。 然而,狐鸣女看见梁不周面无表情地朝她晃晃脑袋,心下更是一寒。 她抖了抖藏起来的耳朵,细声细气婉转低回地开口:“不知姑娘,是不是盈虚堂的新朋友?” 梁不周依照自己的逻辑推测一番。 盈虚堂不是人,怎能被叫做朋友? 她摇了摇头。 狐鸣女看她的眼神,一瞬间从紧张,再到茫然,又变成了警觉。 梁不周感受到她略微紧绷的气息,和她从前在山上碰到的小动物还挺有几分像。 她往日给自己加餐,最喜欢吃的都是烤兔肉,久而久之,那山上的兔子个个都活的紧绷紧绷,和这只狐狸此时的样子倒是有些像。 狐鸣女心下飞快盘算了一会儿。 对方虽似乎没什么恶意,但自称并非盈虚堂的新成员,那是何人?若是客人,也不会作此反应,若是敌人…… 她砍覆山的宝宝砍得倒是毫不留情。 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先让她睡过去吧,是敌是友,一会儿带去法相大人那儿见分晓。 这么想着,狐鸣女驱动自己的腺体。 狐女的天意顺着经脉流淌,在腺体处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气体因子从她的表皮释放出来,这一切不过短短几秒。 致人睡眠的气体,钻进了梁不周得鼻腔。 意识到不对,她立刻屏住了呼吸,然而她眨了眨眼,一歪头—— 咚的一声,倒在狐鸣女面前。 “成了。” 狐鸣女双手抱起她,扛在肩头,一溜地踩着狐步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