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桐仍然在笑,只是眸中神色复杂,含着无声的喟叹。 凉玉并不伸手去接,掀摆跪在小童子面前,带过一阵灰扑扑的凉风。 巍因吃了一惊:“你这是为何?” 凉玉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凉玉谢上神两次点拨之恩。” 巍因将那行渊往她手里一塞:“哼,你切莫误会,我若不加以引导,只恐你年纪轻轻走了弯路。” 正因为见过那人的折纸成灵,是何等磊落光明,风华无双,因此更见不得这黄毛丫头只凭血缘优势,胡乱摸索,随随便便将此招用在歪门邪道上。 说罢抬头,气急败坏地望向凤桐:“小子,你为何不教她点好?” 他默默看着凤桐的脸,思绪飘远了。倘若那人还在,性格心性,都同眼前这后辈差不多吧……由此看来,就算他在,也教不出什么好女儿来。 凤桐一脸讶异地指了指自己,却没说出什么来,闷笑着倒了杯茶,缓缓摇头:“本君管不住她。” 凉玉拧眉:“凤君浑说。” “行啦!”巍因许久不待客,一遇到嘈杂的声音,便觉得耳鸣,吵得头晕,他从柜中取出一卷书来塞给凉玉,“这个也给你。” 凉玉奇道:“这是什么?” 他默默回头看向远方,许久才笑起来,面容奇异:“这东西于我已经没用,但现下对你却有用。你非但要修成你父君那么厉害的折纸成灵,还要知晓怎么去破。” 凉玉一时愣住了:“自己破自己?” 凤桐却肃然点头:“唯有如此,方能精进。” 凉玉默记下来,将行渊紧紧握在手心。 “小花神,本上神再指点你一条明路——上天宫,文渊阁里找新任御文神官疏风,他那里的幻术藏书,可谓六界最全。” **** 烛火晃悠悠摆动,散乱的黑影映在层层叠叠的纱帐上,郑贵妃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皇帝披衣倚在床头,就着昏暗的烛火对着手中的折子发怔,眉头紧皱。 “陛下……”睡眼惺忪时媚态尽显,白玉般的柔夷覆上他的手臂,“怎么了?” 皇帝缓过神来,不动声色地将折子往袖中一揣,伸臂揽住了她:无事,惊扰了爱妃。” “说与臣妾听听罢,臣妾亦想为陛下分忧。”她的声音百转千回,不依不饶。皇帝正在苦闷,心想此事并非机要,便低叹一声:“东瀛国俯首称臣,愿从朝中拨一要员,长驻那边,加以监督。” 郑贵妃笑道:“原来是在发愁用人了。” “年轻一辈里,行事稳妥又身份尊贵的世家公子,满打满算不到十人,想不出有谁能胜任此职。” “这有何难?”郑贵妃思量片刻,“妾欲推荐一人,陛下不会说臣妾以公谋私吧?” 皇帝转念猜到:“你是说阿袖?可惜他尚未娶亲,要离家万里……” 郑贵妃咯咯咯地笑起来,眼眸里闪过一丝阴狠:“陛下猜错了,臣妾觉得,此事阿衬更加合适呢。” “郑衬……”皇帝陷入沉思。 鸣夏将最后几件衣裳包好,妥帖地塞进行囊,她的动作越来越慢。锦冬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老太太还没回来,二小姐便要走,这可如何是好?” “几百里路程,回来少说也得三五日,宫里那边肯定是等不得了。”啼春倚在门口,神色凝重,“这一回,二小姐和老太太见不上面了。” 云推月顺手将怀里的孩子抱给乳娘,嘱咐道:“先下去。”素手掂了掂两只巨大的行囊,细细核对纸上的单列,许久,压低声音:“要我说,此番去了东瀛,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郑衬家里那么排斥她,哪一次不是冷嘲热讽,二妹夫妻两个难过,我们也难过。既然两看生厌,这一下离得远远的,谁也碍不着谁,不是正好?” 鸣夏叹息,终究妥协道:“大小姐说的是,可是……毕竟是那么远的地方,二小姐从来没离家那么远过……”她哽咽起来,这一下,锦冬的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拿两只小手不住地乱抹。 蹲在一旁拿着棍子玩的年画,似有感应似的,丢下棍子,不安地抱住了推月的手臂:“大姐……” 云推月拍拍她的手背,脸色肃然,“长姊如母,不论老太太在不在,我都得帮二妹他们置办得妥妥当当。” 珠帘掀开,露出拂月温柔苍白的一张脸,她的目光落在堆满的行李上,很快地溜了过去,转而对着阁子里站着的几人轻声笑道:“咦,锦冬的眼睛怎么红啦?” 锦冬破涕为笑,跺着脚跑开了。年画儿三步变作两步,一头撞进她怀里:“二姐,你不要走。”拂月捧起她的小脸仔细地看了看,柔声道,“二姐每一年都回来看你一次好不好?” “不好。”她一扁嘴,向下一钻,挣脱出姐姐的怀抱,蹬蹬的地跑开了,远远躲在柱子背后,又露出半张小脸来,半是负气半是哀伤地看过来。 十三岁的少女,如豆蔻梢头,开始显现一些属于女人的纤丽来,不知何时,已经褪去了胖乎乎的娃娃身段,拂月失神地望着她,喃喃对一旁的推月道:“原来,最像娘的是拨月……” 推月将手覆在她肩上,似乎想要给她坚实的力量:“拨月每年看到都不一样,最好,你们也快点生一个小的,每年抱回来看,也是一年一个样,多有意思。” 拂月红了脸,低下头笑了笑:“说什么呀,成婚才几个月。” 推月笑道:“妹夫那边准备好了么?” “昨天来了信,说是明天便来接我……用的是二品官的软轿,真是阔气。”她自嘲地笑一笑,“先前还是闲云野鹤,忽然变了诰命夫人……” 郑玄云领命,以二品文官阶品,远赴东瀛做督察官,排场再大,也是一别千里,从此他乡作故乡。 推月叹气道:“原先姐姐总是想要将你嫁个有权有势的好人家,现在真的成了……我还是宁愿你在家待着,常常能见着你。” “大姐……”拂月强笑起来,“我自小养在深闺,这次能与阿衬一起去外面游历,也是我所憧憬的,你们不必为我担心。”她目光一黯,“只可惜爹爹出征,奶奶不在,未能跟他们道个别。” 啼春急道:“老太太最多三日便回来了,她老人家一到,奴婢便给三小姐寄信!” 拂月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啼春,我写给爹爹的信,爹爹可回了?” 啼春与推月对视一眼,俱有些颓丧:“没有。”鸣夏面容郁郁:“这三个月,递到边关十余封信,都像是石沉大海……” 拂月叹了口气,压下眼中忧色:“算了,兴许是军情紧张,来不及回也未可知。” **** “你上一回怎么同他说的?” “我……我就是扔了五个昏睡符过去,他……他似乎神志不清,半梦半醒之间,便以为自己在梦中了。”凉玉不敢看他,有些底气不足。 凤桐满眼匪夷所思:“这……真的能行吗?” 凉玉扯住他的袖子,语气软了几分:“我一个死人凭空出现,怎么说得过去?不用昏睡符,难道凤君去帮我要吗?” 凤桐闻言,利索地从袖中倒出一把昏睡符来,自嘲地笑道:“死人不能出现,罪人就能出现了?” 每一个神官都有自己的职责,疏风是现任的文官,他的职责就是起草文书,以及看管文渊阁藏书,没有合适的理由,或让他心甘情愿,别人是无法随随便便将那些藏书借出来的。 眼见凉玉毫不留情地将十几张昏睡符全拿了去,他蹙起眉:“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从她手中毫不客气地抽回一大半来,“若是我们离去他还不醒,事情就大了。” 凉玉抬头瞥他一眼,闷笑出声。 “笑什么?” “以往干坏事,我若是前锋,凤君定是副将。” 事前思虑周全,规划缜密,连烂摊子都是照单全收,处理得干干净净。要不是有他,以她冒冒失失的性子,今天想去招惹这个,明天要去骚扰那个,花界早让她搅合得天翻地覆了。 凤桐笑一声:“——这昏睡符并非万能,要是被人发现,大声喊起来,以疏风仙体,多半会立即醒过来。” 她面无忧色,眼神中反而跃动着兴奋的光芒:“那文渊阁里面一个侍从也没有,冷冷清清的大殿里面,就只有疏风一个人。走走走,我们这便走。” 两尊铜兽,足有半人高,镇在桌旁,龇牙咧嘴。白烟袅袅不绝,正从那兽首中慢慢升起来,幻化成云烟的模样,消散在空中。凉玉侧眼看着。 凤桐拉了她一把,压低声音:“发什么愣?” 她盯着那铜兽,眼神中抑制不住的笑意。“凤君你瞧,像不像快被我气死的玉郎,头顶冒青烟。” “……”凤桐看向前方,只觉得那铜兽的面部表情都更加狰狞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忽然耳中落入极轻的脚步声,猛然将她按在桌前,压低声音:“定神,来了。” 凉玉一把昏睡符扔了过去:“对不住!” 她哆哆嗦嗦没敢睁眼,没看见疏风还直直站在原地,凤桐抖下衣袖中剩余昏睡符,落了一掌,毫不犹豫地紧跟着甩了过去。昏睡符噼里啪啦砸在他衣襟上,带过骤然风起。刚刚还站得笔直的疏风,身子一歪,咣当躺倒在地上。 凉玉望着他得动作,震惊了:“凤君你……不是你说……” 他一手掩住她的嘴:“嘘。” 双眼紧紧盯着案后,果然片刻之后,一只苍白的手颤巍巍地抚上了宽大的案台。 疏风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混混沌沌地坐在案前,头发凌乱,双眼僵直,两方人马隔着文渊阁冰凉的玄铁几案,宛如谈判。 “殿下。”他站起来,夸张地先行一礼,再抖袍坐下。 凉玉一时紧张,只觉得心怦怦直跳,一时间竟然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小仙等待许久,终于盼到殿下再次入梦,不知殿下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的声音愈柔和,她便愈无地自容。 “我……我……” 凤桐在她腰上拧了一把,险些让她惊叫出声,脱口而出,“我想看书!” “啊……”疏风慢慢做了一个意外的表情,他的五官僵硬,连表情都是迟疑的,“可是小仙这里,没有话本,也没有折子戏……” 凤桐没绷住,一时笑出了声。凉玉气急败坏,一把拍在几案上,“本殿看起来,就那么不学无术吗?” “不不……”他慢吞吞的回复,无辜又懊悔地蹙起了眉头,又迟疑地站了起来,“不知殿下想看什么书?” “幻术方面的典籍,不分类别,全都借给我好不好?” 疏风点点头,摇摇晃晃地走进内室中去。 凉玉松了一口气,又有些难过:“这么多年,他怎得还如此毫无戒心呢?要是别有用心的人,用这小小招数,岂不是随随便便就诱他上了当?” 凤桐清冷道:“他并非没有戒心,只是此处是他的弱点。” 她有些失神地低语:“为什么?” 凤桐道:“因为遗憾,或者恐惧。” 香炉中的烟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气,安静地盘桓上升,消弭无形。 还来不及思考他的话,疏风已拖着沉重的步伐至案前,怀中抱着三大摞五颜六色的书籍,高得已经看不见他的脸。 凉玉:“……” 疏风的声音从书山背后闷闷地传过来,非常吃力:“可是殿下,这些小仙要怎么给你?” 凉玉道:“你……你等等,我变个麻袋出来……” “神君!” 一声尖锐的童声划破寂静,书山抖了一下,哐啷一下翻倒了,书册噼里啪啦地落了满地都是,露出疏风头发凌乱的迷茫的脸,犹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神君你在干什么!” 这一声更加尖锐,白衣小童扎着两个圆圆的髻,满脸怒容地看着凉玉和凤桐,“你们……祈年记得你们!上一次在门口打晕祈年的就是你们吧!” 疏风眉头紧皱,双眼用力闭上,一手撑住桌子,一手死死按住太阳穴,神色痛苦。 “早说过他会醒,这个法子不成。”凤桐冷笑一声,拉起不知所措的凉玉,回身便走. 祈年“哒”地抽出背后一对短剑,拦在身前,怒气冲冲地劈过来,“什么人,竟敢暗算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