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北辰一把推开密室的门。 里面乌沉沉的,一片死寂。 只有一片死雾,浓重地席卷而来,慢慢压榨他仅有的空气。他低头望向地下,星星点点的鲜血已经干涸,锁链碎片却输得更惨,像星子一般迸裂了满地,尸骨无存。 他只觉得浑身发寒,冷笑一声,一步一步地回转过身,向上走去。 外面没有了一点声音。 绯红色的屏障内,素心抱紧了凉玉,“姑娘醒醒,季北辰他……好像走了。”凉玉从昏睡中睁开眼睛,试着运了运气。强控华蓉,她本已是强弩之末,好在收了最后的一魂,现在的她三魂七魄已全。她是天生的仙胎,这样便足以自保,仙泽满身。 凉玉慢慢坐起来,收了朗月给的炼珠子。没想到季北辰对流觞下狠手,来得如此之快,她与素心相互搀扶,也只走了三十二阶,好在,原本一百四十九阶处的密室深处,尚有一个耳室,要用法术才能开启,乃当年浅修亲自叮嘱,除她之外,谁也不曾知道。 她强撑着一路走一路消着地上的血迹,到了耳室中,再也支持不住,抛了炼珠子做最后屏障,便昏睡在素心怀里,半梦半醒间,头痛欲裂。 “快走。季北辰虽然走了,但温玉多诈,必然会想到我们走不远,待她找到这里,万事皆休。” 她说着,强提了气去取飞在空中的华蓉,被素心抱住,“姑娘不可!这剑满身魔气,姑娘操控不了,再拿只会伤及自身。” 凉玉眼神一黯,“今日怕是不能拿华蓉回去了。” 可惜,它就在她眼前,可是她这个主人却无力御剑。再见,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彼此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素心,你拿它快走,往后要找机会,时时将它拿出混沌。” 素心用一股魔气引过剑来,眉宇坚毅:“我记得了,我们快走罢。” 凉玉见她发髻散乱,衣衫皱巴巴的,狼狈不堪,想来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苦笑道:“记得换身衣裳,别让温玉发觉。” 流觞已无力尖叫,只是趴在地上,口齿间溢满鲜血,喉间嗬嗬,她呆滞的眼珠,映出沾着血的绣鞋,鞋尖一只小巧的东珠,光华流转。 她的眼神慢慢聚焦,凉玉伸出冰刃割断她脚腕上的绳子,轻蔑地笑道:“该走了。” “姑娘怎么还要带她走?”素心吃了一惊。但见流觞眼中又生出恐惧神色,沙哑的叫喊溢出喉咙,“凉玉!别杀我!锦绣……” 素心听到后半句,脸色煞白,眼里又闪过一抹狠意:“既然她记得我,我替姑娘杀了便是,何必……” 凉玉摇头,封了流觞的嘴,化出一捆绳来,将枯瘦的流觞拉起来,捆在自己背上,“她是我翻案的人证。”她步履蹒跚,仍是双目湛湛,“尚未到死期,我早晚要带她回去。当年她怎么替温玉害我,我要她亲口说出来。” 夜色漆黑,外面沉沉一片死寂,压抑着沉重的不安。二人心底却是轻松的,如同巨石落地。 凉玉瞬移已经摇摇晃晃,与素心作别,听见她轻声道:“代问神君……” 她点了头,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背上背着流觞,她一路跌跌撞撞向回走去。流觞粘稠的血液不断流入她的衣领,紧贴她的肌肤,那黏腻的触感让她觉得反胃,却不能赌气将她甩下身去。 她气血凝滞,浑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全凭一股气向回走,法术也失了效,翻山越岭,跌跌撞撞。 “朗月?朗月?”她撑不住了,扶着巨石微微蹲下来,急促地给他传音。 她对他保有几分面子,不到万不得已,决计不肯主动联系他,可是对面始终悄无声息。 她似乎已经看见他天真无邪的一张脸,眼里全是得意的恶毒。明知道他不肯管自己,做事只凭高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和温玉自相残杀,谁也没必要去帮。可心中一股委屈的怨怒,又让她暴躁不安。 山间的露水打在她额上,背上的汗失了又干,她本已是强弩之末,却还要分出一缕元神来,护着流觞的心脉,不让她死了。就如此刻,一直背负着恶毒,浑身狼狈,却不得不向前走去。 前路,前路又在哪里呢……她拨开树丛,尖利的草叶划破她裸露的小腿,留下道道又痒又麻的血痕。 雾气茫茫,一时间失神。 “朗月,原来是你。”温玉微笑,语气轻柔,漆黑的眼中,却挡不住的丝丝寒意。 少年坐在她对首,却是满脸无辜的笑意:“姑奶奶伤得重,还是快点进屋,让小人帮您疗伤吧。” “吃里扒外的东西。”她一动不动,仍是微笑着,用轻柔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像是娇嗔,可眼中几乎迸射出能杀死人的寒光,“我为了什么,须玄可知道?” 朗月皱了皱眉,心中已然不悦:“姑奶奶,那是魔尊。” “魔尊之位,不过是我让出来的。你们须玄一脉,不识好歹,当初怎么得来的位置,恐怕早已忘了,怎么,现在竟想要安享太平了么?” 少年闻言笑了起来,似是浑不在意的模样,只眉宇间露出一丝桀骜:“我们须玄一脉,都是旁支,比不得您乃跫戾嫡女的血统正。我们个个疲软,只想安享太平,既没有您的绝世能力,也没有您的鸿鹄之志,这可怎么了得。” “放肆!” “可惜啊,姑奶奶,倘若您再早一千年出现,连让也不用让,魔界的天下,自然就是您的咯。您说,这怨谁呢?” 他绽出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来。 温玉周身寒意暴涨:“朗月,你以为我不敢杀光你们所有人,重塑一个崭新的魔界?” 朗月一怔,旋即站起身来,拍手笑道:“朗月胆子小,经不起吓呢。” “朗月!朗月!”凉玉的呼声在他耳中回荡,他转身便走,不防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像毒蛇吐出了信子:“你回去之后,问红珠一声好。” 他的背影一僵,愣在原地。 “朗月……朗月……”她数了数,统共叫了一百声,布谷鸟也不过如此了。她心中一股怨气,渐渐涨大,被这山间的凉风一戳,瞬间便泄了气,慢慢变成疲软的悲凉。 一枚棋子……前半生无知无觉做了棋子,后半生却要主动送上来做棋子,还期望与下棋的人建立真情,多么憋屈而可笑。 这世上真心待她的,除却她父君娘亲,师父和阿矩,恐怕就只有……她垂下眼帘,也不知为何,眼里忽然盈满了泪水,泪珠无声坠落在一片粗糙的乱草之上。 她决心要守护他。可是被保护惯了的她,满心委屈的时候,还是会羞耻地想念他的保护。几百年来,他将她护得太好了,她才会以为,世上不可能有这样无助而绝望的时刻。 用手背揩干眼泪,她从袖中摸出一只纸人来,幽怨地望了昏迷过去的流觞一眼,“为了你,又要浪费了。” 她执着纸人托腮迟疑着,恍然间月亮便从云中跳出,照亮了她的脸,她一双湛湛的眸子,倒映着明亮的月光。她望着月亮,轻轻一笑:“那就变一只凤凰吧。” 万丈金光迸出,刺得人眯起眼来。 麟前鹿后,蛇头鱼尾,龙文龟背,燕颌鸡喙,五色备举。所到之处,光辉万丈,翎羽摆过,便是烈如火烧,一把凤尾,如流霞千丈,骄傲而漠然地扫过人间。 凤凰身上的金光将她的脸照得斑斑驳驳,她有些愣了,手颤抖着,背了半天,才将流觞甩在背上,心中仍是迷茫:“我幻术根基不强,以往折纸成灵,只能做得纸灵见过的简单物什,譬如那一只血蛊,可是凤凰……” 她拍了拍凤凰的背,“你不过是我收入匣中的一张纸灵,沾的还是凡人的血,从未见过凤凰,竟能做出这样漂亮的凤凰么?” 那天神般漂亮的凤凰不语,只是缩爪跪下来,倨傲而平静地待她上来。 直到她伏在凤上,听着身下呼呼的风声,仍然如处梦中,迷迷糊糊地沉思:“这样回去,会不会有些太高调了?……” 凉玉将流觞扔在床下,仍是不放心,将她的手腕跟自己的手腕牢牢捆在一起,这口气松了,这才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其疲累,恍惚中有人拉起她的手腕,似要解开那绳结,她一个翻身便向那人的喉咙掐去,那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十指紧紧拢在手中。 她转而又坠入梦境,时而感觉到有人在怜惜地抚摸她的手腕,他的手指在绳子勒出的印子中摩挲,痒而酥麻,她在床上扭来扭去,那人放了她的手,无奈笑叹:“这是何苦……” 睁眼已是三日后,她懵懵懂懂醒来,先望自己的手腕,哪还有绳子的影子? 她心中一坠,“糟了,流觞跑了?”一骨碌爬了起来,地下空空如也,她立即赤脚跳下床,抬头一望,却见到窗边倚着一个身影。 朝阳暖而活泼,流转在他的广袖长袍之上,那样炽烈的红色,勾勒出一份惊天动地的妖娆。他双眸微眯,目光落在她的赤足之上。 她双腿一软,失声道:“凤君……” 他一步跨来,捞住了她的身子,抱离了地面,“又不穿鞋。” 他意欲将她扔在床上,可她像个章鱼精,死死抱住他的脖子不肯松手,他只得抱着她一起坐在床上。 他腾出一只手来,找到她埋在自己胸口的脸,带了几分薄怒捏住她的下颌,远远推开来:“这么大的事,不跟本君商量一下便去做,嗯? 她浑身颤抖,眼里一片星光闪烁,眼泪落豆子一般扑簌簌往下滚,却不抽泣,也不出声,只是睁大眼睛望着他,抿着唇,一句话都不说。 凤桐何时见过她这种神色,登时慌了,手上松了劲,只恐吓着了她,“凉玉?” 她的脸又埋进他怀里,终于呜咽出声:“凤君!” 他低叹一声,抬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