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夏觉得最近的萧氏不对劲。 她脸色青白,本就皱纹密布的脸,愈发显得深沉可怖,尤其眼底的两团青黑,一直蔓延到鼻梁上,让她看起来有些像画上的厉鬼。年迈的萧氏本就生了一张威严的脸,她不笑的时候,两边嘴角会微微向下,更显得难以接近。 自打她堕马转醒以来,变得和善亲切,倏忽恢复冷峻,便让她们觉得忧心又胆寒。往常时候,安神香束之高阁,可近日,萧氏忽然命人点上,尽管如此,她仍是忧思难安。鸣夏一面想,一面挤了几滴金桔汁在香炉外周,淡淡的果香扑面,浓郁的香气多了一丝清甜。 萧氏正在她背后捉了笔写字。忽然间,笔落在纸上,滑出一大片墨迹。她捉住自己的手腕,似是难以置信地皱眉看着,随后,身子一歪便坐在了地上,浑身上下抖个不停。 “老太太!” 鸣夏吓了一跳,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扶,却让她的脸色惊着了——萧氏的脸青得厉害,嘴唇灰白,抖个不停,牙齿咯咯打颤,满脸都是冷汗,一双眼睛却茫然地看着她。 “老太太这是怎么了?”她话语里带了哭腔,连忙将她扶到床上来,“奴婢去请太医来……” 她一把扯住鸣夏的衣角,眯眼看了半晌,似是突然认出她来一样,沙哑道:“鸣夏……” “老太太,奴婢在。”鸣夏凑近她的脸,她的嘴唇哆嗦的厉害,竟然边言语边从嘴中冒出了寒气,像一缕一缕的轻雾,“我……没事,只是……寒疾犯了,你……帮我……再拿一床被子来。” 鸣夏有些发愣,之前并不知道萧氏患过寒疾,可看她的样子……她一咬牙,急匆匆跑了出去。 待到她气喘吁吁地抱了被子回来,床上被褥凌乱,却没有人。她吓得背后一凉,脱口叫道:“老太太……”突然发现床下一片衣角,将被子放下,急急蹲了下去,果然见到萧氏抱着膝缩在床下。她发髻散乱,眼下的乌黑更加明显,满脸是汗,襟前的扣子让她胡乱扯开了两颗,松弛的皮肉上全是殷红的挠印,她吓得一把抓住萧氏的手:“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萧氏抬眼看她,似是咬牙忍着极大的痛楚:“我没事……在这里待一会就好。”床下的空间阴暗、逼仄,她半个身子笼在黑暗中,一双眼睛却幽幽地发亮,眼神沉静刚毅,写满了执拗,似是早就有了准备。 鸣夏让这样的眼神镇住了,慢慢地平静下来,却也不敢吵闹,只是握着萧氏粗糙的双手,柔声道:“老太太有什么事,合该跟我们说,我们帮着老太太分担……” 她不知道是不是笑了一下,只是嘴角处的皮肉微微牵动,眸光仍是兴奋而发亮的:“就快了。” “什么快了?” “我可以保护你们的,一定。”她有些答非所问,轻快却笃定地回答,甚至说话的语气都不同往日,鸣夏从这种陌生的语气中,惊悚地听出了一种属于另一个人的姿态……忽然听见她接道:“鸣夏。” 她心安了,这是在唤自己。却又听见她喉咙中咕哝了一句听不懂的话:“凤君,阿矩……” 外头的风雪越发下得大了,天幕呈现出黄澄澄的颜色,北风呼啸,成片的雪粒子像沙一样狂撒下来。这场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从鹅毛大雪转成这样含着冰渣的雪粒,应侯府内三棵雪松上积满了厚厚的雪。 锦冬里三层外三层地穿着棉衣,一面走一面往手上哈气,风风火火地指挥下人扫雪,“这里这里,道都封住了,侯爷回来之前,走马车的道都要清扫干净!” 她的声音又脆又亮,刚好替了飞檐下被冻哑的青铜风铃。 穿着青灰色夹袄的下人们手持稻草扎的大扫帚,有半个磨盘那么大,一扫帚下去,白雪全都簇拥堆叠起来,拥到了道边。 忽然有人大喊一声,“这里有个人!” 众人纷纷丢了扫帚去看,沾了灰尘的污雪混着泥泞,融化成半透明的冰泥,立面露出一个躺在地上的蜷缩的人影,身上的莲青色夹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头乱发夹杂着焦黄的杂草和雪沫,双目紧闭,脸色铁青,暗红的鞭痕贯穿她整个脖颈,手里紧紧拥着一个熄了的灯笼。 锦冬气势大胆子小,此刻缩在一个婆子背后,战战兢兢问道:“不会……是个死人吧?” 有人去探她的鼻息,松了口气:“还、还有活头!”另一个人接道:“你们看她抱的是不是咱们府上的灯笼?”有婆子看得直叹气:“许是一路露宿过来的,昨夜下雪,冻得着不住了,才抱着咱们车道上的灯笼暖和暖和,就在府门口坐了一夜……”“是啊,没想到雪这么大,给埋住了,这样都没冻死,还真是命大……” 锦冬左右为难:“要不,遣个人送官府吧?” “不可。”锦冬回头,看见鸣夏从屋里出来,边走边道,“人都成这样了,官府多半坐视不理。咱们还是先把她扶进屋里暖和暖和,等她能走能说了,再想办法。” 锦冬点点头,又急急问道:“姐姐,老太太醒了么?” 鸣夏一边检查那流□□人的衣饰腰牌,一边摇头叹道:“还睡着——这两日二小姐吃斋念佛,咱们也多行点好事,给老太太积些福泽。”她熟稔地指挥下人,“将她扶到西厢暖阁子里,再找个大夫来瞧一瞧吧。” 她掀开女人的破旧的衣袖,眼神一滞,手臂上纵横无数道疤痕,有一只五彩结绳,鲜亮得刺目。 萧氏一病三日,梦呓不断,半日是寒疾,半日是火疾,偶有清醒的时刻,就是反复叮嘱侍婢们不要请太医,神情安宁而镇定。看得人心惊胆战,却也不敢有违她的意愿。 凉玉昏睡三天,时时刻刻集中意念,严阵以待。那蛊王虽然难缠,到底是个低级的物种,纠斗三日,用的还是同一套法子,让她找着了规律,封住了它攻击的几处处所,打得它龟缩不出。 身体的温度终于回归正常,脉象平稳,气息充沛,她疲倦却异常兴奋,只是三天都没吃过什么东西……实在是饿极了。身体发虚,梦也一个接一个光怪陆离地来,却始终睡得不安稳、不餍足。半梦半醒间,她忽然很想吃冰糖葫芦。 凉玉第一次随凤君去人间游玩的时候,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糖葫芦了。圆溜溜、红艳艳的山楂果,一串串,一丛丛地插在桩子上,像一朵红云一样飘过众人的头顶,她看着就走不动路了。吃到嘴里的时候,外壳是甜丝丝的,像蜜一样,里面是糯而酸甜的,这样可爱又美味的东西,她一口气就能吃十几串! 第一次吃糖葫芦的时候,她一口含住一个,待糖衣化尽了,才恋恋不舍地咬,凤桐像抓小狗的尖嘴一样轻轻捏住她的两颊,嘲笑道:“你这样不行。” 她含含糊糊地,睁着水润润的黑眼睛迷茫地将他望着,他笑道,“要一起咬才可以,糖衣太甜,如若先吃糖衣再吃山楂,会把牙齿酸掉的。”说着松了手,她便顺势咬了下去,果然牙齿一阵酸软,她含糊地哼唧一声。他蹙眉将手掌伸到她嘴边,意思是吐出来. 可她到底不舍得,强忍着酸意咽了下去,冲着他直笑,又低头用黏糊糊的小嘴,在他掌心轻轻啄了一下。 凤君愣了一愣,飞快地抽回了手,扭头便向前走。 她越想越饿,越想越觉得心内空荡荡的。 眼前金星乱冒,渐渐亮起来,一大片集市一点点浮现,像泼墨画卷,开始尚是星星点点,点越来越密集,画面就越来越完整。 天空蔚蓝,人声鼎沸,她正站在街心,卖糖葫芦的老人下巴上一簇灰白的胡须随风飘荡,他在笑呢,粉红的牙床上只剩下一颗半坏的牙。她手上拉着凤桐的袖口,他正从老人手里接过一串糖葫芦,递到她手上。 耳边是各式各样的叫卖声,交谈声,男人的嗓音洪亮,女人的娇笑轻而灵动,凤君的袖子是冰冰凉凉的触感,这个梦……也太真实了吧。 她迟疑地伸手接过来,含在嘴里,可是没有味道,就像含住一块石头一样,想象中的甜没有出现,她咬下去,壳子是硬的,内心是酥软的,可是连酸涩也没有,就仿佛咬在了疏松的雪团上。 她闭了嘴,不高兴地抬头望他,阳光给他渡了一层温暖金边,他没有说话,只是冲她笑,慢慢俯下身来,遮住了她眼前的阳光。 他俯下身来,吻住了她。他的嘴唇冰凉,像刚从外面的冰天雪地中走回来。 不对。 她急剧从错愕中转醒,一把推开了正与她耳鬓厮磨的人,也许是三日来睡糊涂了,她习惯性地伸手捏诀,喝一声:“华蓉!” 也不知怎的,手上真的出现一把长剑,她顾不了那么多,甩手换过剑,一剑就往眼前人身上劈去。 人让她劈做两半,像波光一般轻轻荡开,渐渐褪色,露出壳子下的真面目来——一只硕大的黑色甲虫,十余只足爬动,浑身长满硬喇喇的长毛,两只长长的触须几乎要伸到她脸上,前脸丑陋至极,露出尖而细长的两只前齿,前齿上长有锋利的倒钩,倘若她没有及时推开,恐怕这两只前齿早已经咬进她的身体里,将她的血吸干。 凉玉惊出一身冷汗,竟然是幻蛊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