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能找到真正的生母,朕受一百次骗也没关系。 ——《建中宗卷*德宗实录》 大历十四年,五月二十日。 皇太子李适站在含元殿向南眺望,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日头沉西,将长安城的外部笼罩上了一层赤光,天际的那一片火云,像极了火蛇的信舌,它吐出的光芒万丈,仿佛要烧掉整片大明宫。 皇太子负手而立,凝眉瞧着那朱甍碧瓦,丹楹刻桷。 “皇太子,皇上宣太子入紫宸殿。” 皇太子随着宫廷内侍来到了大明宫紫宸内殿,他的父皇多日前便一病不起,他在父皇身边侍候多日,亲奉汤药,父皇的病情却仍不见好转。 “适儿。” 皇上的声音不同往日里的雄厚,李适不肯相信他生龙活虎的父皇会一日之间,病的如此重,李适这十日也一直是恍恍惚惚,他都认为是他的耳朵不好了,听不清父皇说的话了。 “父皇。” 皇太子缓缓走到了床榻前,俯身握住了父皇伸手的手。 “适儿,朕刚才梦见你的娘亲了。” 李适眉头微皱,他的娘亲……。 “梦见娘亲什么了?” “朕梦见你的娘亲在向朕伸手,她饭菜都给朕准备好了。” “父皇,你这是饿了。”皇太子呼喊了一声内侍,“仙鸣,让庖厨给皇上准备马齿羹。” “是。” “适儿,你怎么不相信呢!朕真的梦到你的娘亲了。” 皇上脸上带着笑意,缓缓道:“她做了朕最喜欢吃的金银夹花半截,单笼金乳酥,还有朕最喜欢的马齿羹。” 皇太子凝着眉,淡淡的说道:“皇上,儿臣已经吩咐下去了,过上一会儿,皇上便可用膳了。” “适儿,朕死后,是不是就能够见到你的娘亲了。” 皇太子李适紧皱着眉头,不言语。 “适儿,你娘亲在梦中喊我去陪她吃饭,我今日去了,便能够见到你娘亲了。” 皇太子李适手握成了拳,他站起了身子,一脸严肃道:“父皇,广德二年,父皇立皇儿为皇太子,便下旨寻皇儿生母,父皇,从广德二年到如今,已有十七年,你找了娘亲整整十七年,今日,父皇,你怎么能够说出这样的话。” “适儿,朕这么多年,是糊涂了,你的娘亲若是活着,知道朕在找她,她怎么会不入宫来见朕呢!她在那边一直等着朕,等着朕去找她,朕已经让她等了许久了。” “父皇,你现在才委实是糊涂了,娘亲不会死,只是走丢了而已,她会回来。” 两父子一时无话,仙鸣端了粥碗进入了内殿,“皇上,皇太子,马齿羹已经熬好了。” -------------------- “皇上驾崩。” “皇上驾崩。” “皇上驾崩。” 皇太子李适站在紫宸殿内,父皇床榻上的马齿羹一口都没有喝。 父皇是没有胃口吗?还是,在等……在等那边的马齿羹……。 不,不会的,娘亲不会在那边。 皇太子李适凝眉,呆呆的站在床榻边。 “皇太子,皇太子,皇太子。” 内侍压低了嗓子,唤了三声皇太子,李适回过了神,仙鸣禀道:“皇太子,米汤已经熬制好了,该是时候为皇上濯发了。” --------------------- “皇上,占卜吉日之事……。” 新皇上李适站在四层梓宫前,淡淡的说道:“依礼法定在七日期满之时,诸事准备停当便出殡下葬,不再另择日期。” “是。” “都退下吧!” 李适挥手,殿中内侍依言退下。 李适站在梓宫前,他瞧着空旷的紫宸内殿,紫宸内殿一尘不染,只是有些许潮湿,潮湿的让他发冷。 他缓缓伸手了发凉的手,推开了梓宫的盖子,他的身子靠在梓宫板子边。 父皇袭饭含之礼,口中含了斗大的珍珠。 李适瞧着父皇身上的里一套外一套,颈边三称交叠的边,常服两套,他记不得模样,但是,他记得朝服一套是镶嵌了珍珠,他伸手为父皇拉了拉身上的锦被,眼神坚定道:“父皇,我会找到娘亲,我会和娘亲相见的。” ------------ “永迁之礼,灵辰不留,谨奉柩车,式遵祖道,尚飨。” 皇上亲护送灵车,低头数着宫道上的一块又一块青石板,从紫宸宫一路走到这里,已经走了九百九十九步了,那时天还是暗的,此时有了些许亮光。 “这灵车为何不在道路中间行走,而是有些偏向道路外边?” “陛下本命在午,指向正中,所以不敢冲犯。” 皇上凝眉,实在是荒唐。 “先皇是朕的父皇,何谈冲犯不冲犯,朕是不孝之子,竟委屈灵车来谋求自身好处?” 大臣低头,行礼,“陛下恕罪。” 皇上挥了挥手,“别耽误了行程,将灵车改向,就对着午方行进。” “谨遵陛下圣意。” -------------------- 自先皇驾崩后,新皇皇上李适为寻找生母,采纳了中书舍人高参的建议,任命睦王李述为奉迎使,沈氏族人四人为判官,派使多人分行天下,四处寻访,多方查找。 十七年后 建中二年,长安城中一片喜悦。 这一日,睦王李述奉迎沈太后回了宫。 “娘亲,这是娘亲最喜欢吃的马齿羹。” 宫女端过了内侍手中的羹碗,小心侍候着刚回宫的太后,生怕有些许闪失。 “太后。” 沈太后唇瓣抿着宫女伸过来的勺子边,将马齿羹喝进一口,便用手绢遮挡住了口鼻。 “怎么,这马齿羹有何不妥之处吗?” 沈太后将口中的粥羹咽下,缓缓道:“皇上,这御膳房的厨子也是太不懂规矩了,这马齿羹盐和奶酪都没有放。” “烟芜。” “皇上。”宫女跪地。 “御膳房的厨子是怎么做事的。” 宫女低头跪地,并未严声。 “交代下去,朕从今日起,不想再瞧见他做的羹汤。” 不想再瞧见厨子做的羹汤,皇上是要将做马齿羹的厨子打发出宫了。 “皇上,厨子只是少放了些盐和奶酪,无需——”沈太后的求情的话还未说完,皇上便开口接了句:“母妃,他不是少放,而是一点都没有放。” 沈太后微微凝眉,听着皇上问道:“母妃,你在宫外待的这些年,过的可好?” 沈太后唇瓣抿着,手捏着手绢,一时无话。 ----------------- 大明宫 韦贤妃端着茶点,缓步进入了殿中,服侍皇上。 韦贤妃伸手将茶点放在了桌上,她瞧着皇上的侧脸,从她进来,有了一小会儿,皇上的眉头是凝着的,她低了眸,瞧了奏章一眼,奏章还有厚厚的一摞,皇上不睡,也是批阅不完了。 她连一个字都没有看清楚,便移开了眼眸。 她深知,作为后妃,不得干政,这奏疏,也是万万不得看清的。 逾矩,是大过。 “皇上,有一事臣妾百思不得其解,还望皇上,能为臣妾指点迷津。” 皇上停了笔,稍微抬起眸,瞧了她,问道:“爱妃有何事不得其解?” “自从太后入宫以来,皇上为何更为忧思了?” 皇上沉眸。 韦贤妃端起了盘中的羹汤,用勺子轻轻搅了下羹汤,缓缓道:“皇上因国事操劳,忧思难消,这是臣妾吩咐膳房为皇上熬制的川芎白芷煲鱼头,皇上喝了再批阅奏疏也不迟。” “皇上。”韦贤妃轻吹了两下羹汤,便手托着汤碗,将勺子移到了皇上的嘴边。 皇上喝了一口,韦贤妃再想服侍皇上用第二勺,皇上抬手示意,“时辰不早了,爱妃早些回宫歇息。” “臣妾告退。” ---------------------- 几个月后 韩王李迥坐在皇上对面,他将内侍端上来的马齿羹尝了一口,品味良久,却未言语。 “老九,这马齿羹如何。” “甚好。” “朕也觉得这马齿羹放了盐,放了乳酪是味道不同。”皇上端起了碗,也将马齿羹尝了一小口,接着说道:“朕初即位时,感怀母妃,招朝士与朕同食马齿羹,不设盐酪。老九,你同朕吃了多次的马齿羹,可是委屈你了。” 老九似火烧了屁股,着实坐不住了,他起身,还未行臣子之礼,皇上抿唇,“老九,坐。” “老九,你可晓得朕为何喜欢吃马齿羹,还是不加盐酪的马齿羹?” “微臣不知。” 皇上笑了笑,缓缓说道:“朕不是遵循礼法,而是在那时吃惯了不加盐酪的马齿羹。” 那时……。 韩王李迥屏住了呼吸,那时,是皇上……不,应该说是皇族之人都不愿再提起的过往。 “老九,沈太后很不喜欢吃马齿羹呢!” -------------------- 朝堂之上 韩王李迥缓缓禀明事情原委。 “沈太后乃是高力士的一位养女,因为年纪相貌酷似沈氏并与之在宫中有所接触,诱于名利而行冒充。” 朝堂之中一片哗然。 “皇上,那女子冒名顶替太后,请皇上严惩。” 大臣跪了一地。 “请皇上严惩冒名顶替之女。” “朕打算放过她。” “皇上——” “朕决心已定,你们无需多言。” “退朝。” 下了朝,内侍仙鸣跟在皇上身后,言道:“皇上为何不治罪于她,她骗了皇上大半年。” “只要能找到真正的生母,朕受一百次骗也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