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到了。” 方伯探身弯腰,轻轻掀开香车帷帐的一角,马车后的随从已放置好云凳,霓裳和迷迭两个侍女手捧着白玉净瓶,净瓶之中插了一株兰花,她们探出了身子,左右手上下叠着,手心贴着手心,彼此扶持,衣裙款款下了香车,站好,便静候在左右两旁。 一个惨绿少年探出了身子,他踩着云凳,下了马车,站定了身,他将府前的牌匾望了一眼。 门前有石狮,有护卫,却没有美人。 “方伯,她不知道我今日回来?” “公子,宋家五位小姐都去郊外踏青植树了。” 门扉饰朱雀,衔环惹铜绿,芭蕉已出了墙,徒奈何朱门紧闭,公子他瞥了一眼含露的兰草,迟迟转过了身,似叹惋,似惆怅,“雨打芭蕉的诗意,想来我是在宋府见不着了。” 方伯看着府墙之内的芭蕉树,他读书少,不知什么雨打芭蕉的诗意,公子常言,其声清脆雄厚,他方伯却也不知什么大气雄阔。 “清明雨后总是会见到的。” 天色暗沉了一路,迷迭她感受着本不该再属于春天的风,这一路,风是顺的,马是疾的,情也是真切的。 霓裳从马车中取出了公子早早便让准备好的折骨伞,缓缓走至公子身边,她将折骨伞敞开,遮挡在公子头三尺之上,雨迟,翩然将第一滴在她的头上,“公子,下雨了。” 细雨如珠,方伯仰头望着渐渐阴沉的天,雨滴滑落,绵绵如针。 方伯的脸沾染了零落的几滴雨水,他才低头看向公子,方伯跟了公子足足二十年整,岂能摸不清几分公子的性情。 方伯只能暗自轻叹人微言语,公子何必执拗于东墙之内的一株芭蕉。 雨淅淅沥沥下了半个时辰,五匹马驰骋而来,行至离府门百步远停下。 “庆臣怎么到了府门前,不进去呢?” 方伯远远便看着英姿飒爽的五位宋家小姐,她们今日都是男儿装扮,方伯眼拙,多少年未见,他竟分不清谁是谁了。 “方伯,您不认识蓁蓁了?蓁蓁十岁那时的生辰,方伯还给蓁蓁送来了长安城的桂花糕。” 蓁蓁啊!是了……十多年前,他确实送了那么一次桂花糕。 “那已是十多年前……,如今宋家五位小姐都长大了,各个貌美如花,方伯我光看一眼便看花了眼。” “方伯,小时候,你还抱过我呢!你不会都忘记了吧!” 方伯抿着唇,他那时候抱过的……是小五吧!宋家最小的一个女儿,也是最淘气的一个。 “记得,记得的。” 宋陶陶拽了一下缰绳,“我就知道老头子你记得……记得我用枕头砸过你,还给你编了好几个小辫子……” “陶陶,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宋家四小姐的话刚落,陶陶瞥了一眼她,顶嘴,“菁菁,你我同一天从娘亲住子里出来,你就仗着先瞧了娘亲那么一眼,从小到大,便一直训我,你烦不烦呀。” “陶陶,早一时一刻,我也是你的姐姐,你做的不是,说的人家不喜,我便要好好教导你。” 宋陶陶翻身下了马,拉着马走到了方伯的身边,她拍了拍方伯的肩,冲着宋菁菁做了个鬼脸,“方伯从小便疼我,他才不会像你这般计较规矩,像你这般说我呢!” “你还知道你没有规矩。” “愔愔,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当初,你喜欢的那个人是她……”陶陶的话说了一半,宋愔愔的马转过了头,愔愔在菁菁的周围绕了一个圈,凝眉看她,“菁菁,当初的那件事。” “愔愔,陶陶编排的故事都能写成一本话本,你还相信她的话,当初的那件事情,你可是亲眼看到的。” 愔愔的眸子暗淡无光,她低头抚弄着马耳,马儿受不了这般亲昵,甩了甩脑袋。 “我累了,我先进府了。” 宋愔愔的长鞭一挥,马儿飞奔。 方伯瞧着朱门缓缓敞开,护卫恭迎三小姐入了府。 方伯转过了头,大小姐、三小姐、四小姐、五小姐,那个从他们在这里等着,一直没有开口的那个俊俏公子装扮的,便是公子日日夜夜心心念着的二小姐了。 “玩的可还好?” “还好。” 方伯看了过去,二小姐还骑在马上,公子只能仰头看着她的面容,说出了看似很平淡很是寻常的话。 “长安的兰花开了,芊芊,这两株,你看着可还喜欢?” “还好。”她没有说喜欢,也没有说不喜欢,还是只道了句寻常的还好。 “你就不能说句你喜欢吗?” “我的侄儿,我很喜欢……很喜欢你唤我一声姑姑。” 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再言语。 宋蓁蓁咳了几声,打破了沉寂,“庆臣在外面等了好久了吧!姐妹一路回来也都淋了雨,别着了凉,先进屋,先进屋濯发洒身吧!” ---------------- “小姐,这是公子身边侍女迷迭送来的香料。” 小茴香弓着腰,背着比她还要大包裹,绿绿的锦缎布,光滑细泽,纹路交错,实属上乘之龟壳,小茴香负重难行的模样惹得芊芊一笑,“小茴香,你就这么将他扔给你的龟壳背进来了。” “小姐。”小茴香生气了。 她将重重的包裹扔到了桌子上,喘着粗气,“小姐,兰汤在熬着,你一会儿就可以洒足洒手了。” “小乌龟,你跟着庆臣少爷好好干。” 芊芊一句话语重心长,小茴香也是很无奈啊!小茴香憋出了一句,“小姐,你若是不喜欢兰草,就不要让庆臣少爷往家里送了。” “我不喜欢他,他还不是往我家里跑。” “小茴香,这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小茴香垂头丧气,生无可恋,“小姐,我不搬了。” “我看也看过了,这兰草也够我用几个月了,庆臣少年给你的打赏可是搬两趟的银子!” “呜呜~” 生无可恋的小乌龟缩回了龟壳,爬走~ ----------------- 美人出浴影朦胧,罗裘薄纱半掩胸。 “姑姑可沐浴好了?” 宋芊芊系好了绿腰带,拿起屏风上的锦缎擦了擦如屏风般肆意垂下的湿发,惨绿少年手执金玉酒壶闯入了屋中,“玉人出浴,新妆洗,姑姑轻纱掩面的样子,教我真真切切的明白,酒不醉人是何道理了。” “看来你是真的醉了。” “我醉了吗?”他仰头,举高酒壶,痛饮了一口。 他逼近她,兰草的香气比酒香还要诱人,“姑姑,你什么时候……”宋芊芊凝着眉,她不想再听他说什么胡话。 “你什么时候……才会嫁人?” 宋芊芊冷眉,儿时的玩笑话,她可是不放在心上,但是,他在过两三年,该当而立,这玩笑话,可断断是再也开不得的。 “嫁给你吗?”宋芊芊一挑黛眉,“我宋家,历朝为官,祖父更是身居高位,贵为丞相,我簪缨世族,断断不可出此有辱门楣之事,让天下人看我饶州宋家的笑话。” “姑姑,你也醉了吧?我何时说过要娶你?” 宋芊芊眯着眼眸,他晃了晃酒壶,倒控,没有酒了。 宋公子拂袖,大手一挥,金光灿灿的酒壶稳稳的落在桌上。 “侄儿我已近而立之年,姑姑比我小一年,年纪不小了,也该嫁人了吧!”宋芊芊没有言语,他接着说,“只是饶州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宋家姐妹以经艺诗赋样样皆是出众,凡品公子入不得宋家五姐妹的眼,十几年前,还是有公子绕门墙之外的,现在,却是无人再想坦腹东床了。” 这个侄儿,就是抓着她嫁不出去的这一点不放。 “侄儿这几年走南闯北,给姑姑带了这么多香料回来,却不知给姑姑带几个男人回来。” “侄儿也想,只是那些男子都不如侄儿,哪能入得姑姑的眼。” 宋芊芊抿着唇,擦着头发,没有再言语。 “这次去长安,侄儿给姑还带了只簪子回来,姑姑瞧一眼,看看可喜欢。” 宋芊芊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府中的簪缨最是多了去了,爹娘送的,长姐和几位妹妹给的,还有时常来串门的富贾夫人都送了一大堆。” 簪缨世族,不缺这一个簪子,她不能收。 “这簪子好看是好看了些,但是,却不值什么钱,你不收,倒也不算可惜。” 他的话说的云淡风轻,但是,她却琢磨出了他是将簪子比拟成了他自己。 他祖父也是一朝宰相,父亲娶了宰相的次女为妻。 广平宋氏,同源,簪缨世族。 只是,他,早年丧父,因为‘万鸦藏’一事,不为家族所容,他便与母亲相依为命,流落他乡,贫苦度日。 “庆臣,你的母亲年老了,你也到了这个年岁,也该成家立业,好好陪伴老人。” “时候不早了,姑姑早些歇着吧!” ---------------------- 公子亲启: 老夫中年得子,奈何,子不孝,竟惹上了人命官司,老夫跪求公子相助。 公子若能救得吾儿,黄金五两奉上。 迷迭端来了一碗醒酒汤,在公子偏正前站定。 “公子,这是宋二小姐让茴香送来的醒酒汤。” “她还真的以为我醉了吗?”他从迷迭的手中接过了醒酒汤,他看着碗中的汤水,出了神。 “茴香说,宋二小姐让公子趁热喝了。” 冒着热气,他扬起汤碗。 “公子,小心烫。” 迷迭微皱了眉,宋家二小姐害人不浅,宋二小姐说过的什么话,公子不都是乖乖的听着。 迷迭看了一眼为公子掌扇的霓裳,霓裳是几年前跟了公子的,而她却是从长安跟了公子的。 这一日,她终于明白,霓裳说公子喜欢人也喜欢的偏执是什么意思了。 一日看尽长安花,‘落红案’后,她便痴心要跟着公子,哪怕上火山下火海也是不怕,公子却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了宁愿这般折磨自己。 让公子趁热喝,公子烫到该怎么办。 “迷迭,这醒酒汤刚好。” 迷迭伸出手将公子手中的汤碗接过,公子是说,宋家二小姐不会伤他吗?可是,公子,你的心为宋二小姐可是伤了千万遍。 簪子刺入手心,留下的一道划痕,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公子喜欢宋二小姐,也便是如此吧! “黄金五两奉上。”宋公子念了句若是相助能够得到的酬劳,问道:“这书信,什么时候送来的?” “回禀公子,半个时辰前,落青放下书信,便回去了。” 宋公子捻着书信一角,“他怎么知道我今日回来?难道落青?” 霓裳扇扇子的动作未停,已然平稳有序。 “那愚蠢的老汉哪有这个本事,可苦了落青在宋府门前守了三日。” “那老汉哪里愚笨,他都晓得让落青在宋府门前苦守着我。” 东风吹过,他会过来宋府,整个饶州都知道。 她是他的软肋,老汉很明白。 “公子还要回义昌祭祖吗?” 霓裳将灯罩提着,这一方顿时暗了许多,烛影摇晃,迷迭看不真切公子的脸庞,他将书信点燃了一角,沉声道了句:“今年,就不回去了。” ---------------------- “你睡觉了吗?”宋坨坨站在厢房门前,敲了敲门。 宋公子打开了房间的门,瞧着他,“宋六公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 宋坨坨招了招手,“侄儿,你靠近些来。” 宋公子板着脸,张开双臂,要伸手关门。 “别关门,别关门,别关门——” 宋坨坨将胳膊横在了两扇门之间,他跺了跺脚,“叔叔,我叫你叔叔还不成嘛!” “有事说事。” “宋叔叔,你要不要去歌舞坊?” 宋庆臣眯了眯眼睛,“坨坨,你要去歌舞坊?” 宋坨坨感叹万千,“我从未去过那个地方,宋叔叔,你觉得那里的姑娘怎么样啊?” “那里的姑娘嘛~”宋庆臣若有所思,过了片刻,道了句:“那里的姑娘眼儿媚,腰细屁股大,一看就是很好生养的。” “宋叔叔,你带我过去吧!” 宋庆臣瞧着他,“你可以自己去。” 他一脸为难,低头悠悠道:“可是我的五位姐姐不让我去。” “那我也不能带你去。”宋庆臣无情的拒绝了他。 “宋叔叔,这么晚了,你……”宋坨坨往屋内探了探头,里面是没有人的,宋坨坨缩回了身子,问道:“宋叔叔,您一个人睡不觉得孤单寂寞冷吗?” “不觉得。” 宋庆臣关上了门,不再理会宋坨坨。 宋坨坨踢了一下门底,愤愤道,“人家公子哥都风花雪月,就你这个臭侄子,假正经。” 门内的宋庆臣听着,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