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这一个问题在我儿时出现,贯穿了自己十几年的光阴。无数被贫穷限制的想象,只能以白日梦的方式存在于生活。 “林夕晓,好好写,看你这次的表现!” 总编祁妃凝是业界有名的女强人,她一手创办了佳丽杂志社,然后用六年的时间让佳丽成功跻身全国知名时尚杂志前五榜。 虽然传言她已经快五十岁,但是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举手投足间总带着一抹迷人的韵味。 衣服每天都不重样,妆容总是很精致。十厘米恨天高走的轻松自如,巧妙辗转于各色男人之间…… 祁总编就是我渴望成为的模样。闪闪发光,高贵优雅。 她将采访提纲交到了我手里,很是看好地拍了拍我肩膀。 我走出办公室时还是难以置信,真是神奇了,那位吴良老总竟然跟总编点名让我进行采访。 他不会是想趁机报复吧?到底是何居心!我那样当面骂他,事后回想起都是一阵心惊。他怎么会,他不应该这么大度啊。 刚回到座位上,陈川梓便凑了过来。 “夕晓,你要是哪日飞上枝头了,可别忘记我们这些姐姐平日里对你的提携呀!” 言语似嘲讽,又似阿谀。 梁绯最擅长煽风点火:“一个小小的助理编辑实习不到半年竟然能单独采访,想来也是有本事啊。不过话说回来,大家若不是为了洁身自好,吴良这一专访又怎么会让她去!” 要是放在从前,我会忍忍不言语。可是今天,不知哪里来的无畏:“还是多亏姐姐们关照有加,亲手把这任务交到我手里。” “你!”陈川梓拉住了梁绯,示意她不要再说话。 我打开电脑,双手因激动有些颤抖。林夕晓,是谁给你的勇气,竟然敢直面反驳她们! 陈川梓和梁绯比我早两年来到佳丽,年龄大我五六岁。她们总是瞧不起我朴素到寒酸的装扮,平日里事事针对,认为我这样无背景的小辈肯定不会留下来,成为她们的同事。 我憋着一口气,努力把稿子写到精致。对于所有的批评和指责全部无言接受,只想安分守己地度过实习期。谁知,无争被视为可欺,低调被当成懦弱。 我拍了拍脸,保持清醒。开始搜索吴良的资料。网络里无论是百科还是八卦新闻,总是一应俱全。 啧啧,果然是个标准的游戏人生之徒。网上对吴良的报道很多,而且字字透露着金钱富贵,以及桀骜轻狂。 琅憶集团,富二代,无量CEO。 包养女星,玩赛车,蓝钻俱乐部。 蓝钻俱乐部我有耳闻,听陈川梓她们提到过,好像是南城几个富家公子和钻石千金创办的会所。传闻里面的酒杯都是钻石做的,而且蓝颜公子居多。 网上却搜索不到一点关于这个俱乐部的信息,民间的传闻却生生不息。 我低头浏览采访提纲,这些偏向于对他创业成绩的提问,到头来的撰稿估计也是对他的光芒烘托。我无奈地摇摇头,又是一篇华丽丽的包装。 鬼使神差地,手不自觉地在搜索框中打出了“清白科技 陆清明”几个字,我激动又不安,生怕看见一些自己厌恶的东西。 清白科技公司的介绍很多,他的名字在这些内容里寥寥几字掠过。我往下翻看着,一张照片出现在了屏幕上。 一对夫妇站在中间,身旁是吴良,陆清明,还有一个巧笑嫣然的女孩。他们高举着香茗,身后背景是“琅憶集团二十周年庆典共贺”的电子条幅。 女孩一手挽着陆清明的胳膊,一手端着高脚杯与陆清明碰杯。笑容甜美,明媚动人。 一行字清晰明了地描述在照片下方:“琅憶千金吴意与良婿陆清明在年会之末宣布订婚。” 我的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荒凉。原来他在五年前就已是别人的未婚夫,那么自己现在的妄想是多么可笑。 我却还是不甘心地继续浏览,幸好并没有在网页上看到他们结婚的消息。可是,他终是有婚约的人啊。 或许一切善意与邀约,都是他习惯的给予,而非对我一人。 时隔半月,再次来到这座写字楼。我在路边静静地站着,回想起那一日的“猝不及防”。 今天是个大晴天,街道上无半点雪迹。我将头发拂到耳后,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两天前我将头发剪短至肩,但还是不舍得将黑发染色。为了今天与吴良的约访,我特意穿上了自己衣柜里最漂亮的毛呢格子外套,略施薄妆,双脚穿着那日陆清明赠予的紫色靴子,步伐分外轻快。 到了前台,美女姐姐看到我,脸上的笑容十分官方。她的声音却依旧很柔媚:“吴总已在办公室等候,您可以直接进去。” 您?真是折煞我了…… 我笑了笑表达谢意,然后转身向吴良办公室走去。心里很忐忑,他厌恶我,我厌恶他,但我们却要在一个屋子里进行面对面的交谈。 记得在校时,老师对我们说,采访是生命间的往来,要努力挖掘受访者身上的闪光点,与之进行心与心的交流…… 我深呼一口气,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进来。” 推开门,屋子里只有吴良一个人,这次没有莺莺燕燕,没有少儿不宜。 他斜躺在沙发上,见到我后起身坐好,脸上满是玩味的表情。 “呦呵,今天穿的挺整洁啊,老陆□□的不错。”吴良语气中充满了戏谑,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伸出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我坐下。 一个女秘书端进来两杯茶水,吴良冲她眨了下眼,她面带羞涩地带门出去。 我坐在他旁边沙发上,保持着当前空间最大的距离。他方才说的话及语气令我十分反感,出于专业素养我不予理会,直接转入正题: “吴总,您应该已经看过采访提纲了,接下来我按照这些问题进行提问,为方便后期写稿,我会开启录音,希望您理解。” 我按下录音笔的开关,然后放到了桌子上。 吴良置于一笑,拿起桌上的录音笔扔进了茶杯里,动作很是潇洒随意。 我生气地站了起来,质问道:“你干什么!你要是不想接受采访,直接……”顾不上茶水的滚烫,我将杯里的录音笔取了出来,赶忙用袖子擦拭,无奈已被损坏。 他打断我的话,语气令人生厌:“你都敢当面骂我了,谁知道你笔下会写出些什么东西。老实说,我是卖老陆一个面子,毕竟你这样的小蚂蚁,在江湖里讨口饭吃也不容易。” 吴良翘着二郎腿,随意翻看着手机,继续说道:“至于采访登杂志,都是些过场。我的秘书会把相关资料给你,你照着写就是了,署上你的名字,再加点装饰什么的。这样你完成了任务,我也卖了个人情。” 我已经对他无语,这么傲慢的人,我还是此生第一次遇到。攥着手里的录音笔,着实心疼了一把:公家财产,说不定到最后还得自己来赔。 “那好,今天的采访就到此结束吧。我去找你的秘书拿资料。你放心,我一定笔下留情!” 自尊心上来,我也没法强迫自己继续,拿起包包向门外走去。吴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安分守己一些,不要去贪图枝头的富贵。” 我使劲地咬着嘴唇,克制自己心里的怒火,推门而去。 资料装砌得很华丽,如果没有和那个人接触只看资料的话,倒还真容易相信吴良是个追求上进的当代好青年呢。包养小明星、频繁进夜场都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坐在公交车上,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也好,反正我也不想和吴良有过多的接触。 张口老陆,闭口老陆,陆清明给予的帮助出于善意,但非我想要。 想到陆清明,我们有半个月没有联系过。上次在小月半一起吃饭后,彼此加了微信,却没有任何聊天。 可是他给杂志社还有吴良这里都打了招呼,用他的方式留下帮助。我好几次打开对话框,想要说声谢谢,但还是一字一字删去。 毕竟,我们是身处不同层次的人。就像吴良说的,我是一只江湖里讨饭吃的小蚂蚁。 而陆清明,是屹立枝头的凤凰。他的身旁也早已有了一只金凤凰。 所谓灰姑娘和王子的童话,所谓麻雀跃枝头的传奇,那都是纸间供人欣赏的美好。现实世界里,是冰冷又清晰的隔层。还是安分守己,老实地待在属于我的位置,不要去试图触碰,那些自己无法比肩的美好。 我没有家世背景,没有花容月貌,也没有过人的才华与本领。细细想来,两手空空。 要如何努力,才能从地面爬到枝上,去俯瞰未曾见过的风景? “既然他这样说了,你照做就是。字数控制在三千字左右,再选一张吴良的照片做配图。” 陈川梓看了一眼受损的录音笔,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好的,我明白了。”我想了想,还是回头问道:“川梓姐,我可以在写稿时加些自己的看法吗?因为这些材料读上去太官方了……” “不可以。”陈川梓微微一笑,继而说道:“像这种人物专栏,在出版前都要寄给受访者先看一遍。你要是写的不合适或者掺杂什么个人见解,都会被pass掉重新采写。” 我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好吧,我尽量把文章写活。” 回到座位上,正盯着眼前的材料无从下手,许暖暖端着水杯从我旁边走过,拍了下我的胳膊,小声留下一句:“来茶水间。” 我拿起杯子,刚走进茶水间,许暖暖就把我拉到了一旁。 “夕晓,你真是走运了。我堂哥说了,我们这批实习生里,你和我是铁定要转正的,估计要不了一个月,编辑证就能发下来。” 许暖暖捧着杯子,妆容精致的脸蛋上满是欣喜。她的堂哥是人事部经理,这个消息看来是真的了。 只是,十二个实习生里比我有背景的大有人在,我是凭着在校时向省报投稿成功的八篇新闻稿和学校老师的推荐,才被佳丽杂志社引入当实习生。 “据说,你上面有人。” 许暖暖一句话差点让我呛死,她急忙递给我一张纸巾。 “谢谢。”我没反应过来,擦拭着嘴角的水渍。 我?上面有人? 许暖暖看着我不解的样子,解释道:“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你没发觉陈川梓她们对你的态度都不一样了吗?” 她将奶茶包撕开,按下饮水机按钮。浓郁的草莓味弥漫开来。我有些晃神。 是陆清明吗? “所以呀,夕晓,快从实招来!到底是谁罩着你,让祁总编把这次人物专访直接交给你一个人负责!”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萍水相逢的人,吃过一顿饭的交情,不到一个月的相识,还有,那不可企及的荣光。 “传言总是荒唐的离谱,我的底细背景不是在个人简历上一览无余吗?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我们快出去吧!” 我拿起杯子向外走去,试图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陆清明,陆清明,你是要罩着我了吗? 当初,我凭借锐利简练的文笔获得祁总编的青睐。那不管不顾、大胆报道的炽热心怀一度是我引以为豪的骄傲。而今,却要为了生计,为了继续走下去,要亲手将这份情怀浇灭。 键盘被敲响,吴良的资料放在眼前。我极力把资料改写成画面,一个当代有为青年的形象即将跃然字间,手却不自觉地停下了。 他的傲慢无礼,他的花天酒地,真的要隐藏于后吗?事物必有正反,人面难逃两向。采访稿的真实性,是对读者最大的尊重。 转念一想,只是一篇普通的杂志访谈,又有几人会注意呢。自己何必如此当真。 可是,我最珍贵的,就是对文字的偏执和热爱啊。 我快速按下删除键,标题重新打出,除了材料里吴良创业的经历,我将自己的所见所感也写了进去。 顾不上吃午饭,我待在办公室敲打着键盘。临下午上班前,初稿已大致完成。 我有些忐忑不安,又有几丝为正义献身的激昂。文字里的游戏,自己又怎么会认输?我尽量将有些言语写的委婉,平常人看不出端倪,聪明人却会一眼看出。 终于等到总编走进她的办公室,我拿着选好的配图,还有打印出的稿子,鼓足勇气向办公室走去。 “行走在花间的开拓者?”总编读完题目,冲我莞尔一笑:“你清楚这稿子要发给吴良过一遍的吧?” “总编,我只是实事求是地进行了撰写……”我鼓足勇气道。 “夕晓,你知道我最欣赏你哪一点吗?”总编一边浏览着稿子,一边问道。 我等待着总编继续说下去,从一定程度来讲,她是我的伯乐,她认可我的才华,将我带进了这条路。 “现实世界里充斥着许多不成文的规则,缺少的是有勇气打破桎梏的人。当初我从省报那里把你抢过来,就是看好你的才情,不过也离不开你自己对新领域尝试的渴望。” 总编把稿子放下,直面看向我:“我不缺投资商,缺少的是像你这样坦率的编辑。” 她的话触动了我,让我不由地想起当初她向我介绍给众人的场景。我一个还未毕业的大学生,因才华被赏识,而拥有了比同龄人更好的机会。 “谢谢总编。”我感激地回应。谢谢她,没有把我的稿子打回去。那样的话,我可能真会失去斗志。 陆清明的面庞不自觉地浮现脑海,方才许暖暖对我说的话也回响耳畔。 “总编,我,我想问您一件事情。” “讲。” 与其这样不清不楚,不如问个明白。 “陆清明,您认识吗?” 总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沙发处:“过来坐。” 我点点头,坐到她对面。 她今天穿了一身得体的黑白套装裙,头发打理的很柔顺,坐姿一如既往优雅。 “陆总已经包揽我们杂志下季度的投资,他说,要我好好珍惜,你这个不拘一格的人才。” “……” 我哑口无言,他到底为什么,这样看得起我? “你不必想太多,我和他的眼光一样。在这社会闯荡久了,有些东西都看的厌倦,要是多一些不同的光芒,总会当作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总编说话有种我读不懂的味道,和陆清明有点像。话里有话,又仿佛只是普通言语。 “你的身上,有我年轻时候的影子。”她望向窗外,说得云淡风轻:“像极了二十多年前的我。” 我从她的面庞上捕捉到了几丝忧伤,静静地听她讲完。 “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多。毕竟我们都只有两只手,哪能抓住那么多东西。” 她冲我露出笑容,语气轻柔:“命运既定的安排,又有谁能选择呢。” 看着我似懂非懂的表情,总编笑出了声,说道:“还记得你在省报发表的‘潜规则,让我拿你怎么办’吗?因为那篇文章,我开始欣赏你。”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想什么都要写出来,我在朋友的鼓励下试着寄给了报社,没想到真能发表。” 总编将额前垂下的一缕头发捋至耳后,笑道:“省报的张记者向我说起你时,我就在心里下定决心要把你从他那里抢过来。其实我们之间,是双向选择。” 的确,当初张记者有意让我去报社实习,但是我选择了佳丽。报纸的客观性很强烈,不如杂志上无拘无束。 而且,我对着眼于时尚又重视时态的佳丽杂志,有着无限的憧憬和向往。 “衣衫褴褛的人期盼华服霓裳,平凡卑微的人渴望荣光披身。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也相信自己能走的更远。” 我对总编坚定地说道,“只是总编,我希望您不要被其他人影响,不要因为他人而对我有所照顾……” “我祁妃凝是那种会被谁左右的人吗?对你是简单的欣赏,因为你值得我寄予厚望。至于陆清明,那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我和他有过几面之交。” 总编眸光一转,语气变得严肃:“只是我要劝你一句,那是个复杂的人物,不要去和他有太多牵扯。只当作是你前进路上的贵人,这样能避免许多麻烦。” 我本能地点点头,心里却充满不知名的情愫。疑问涌上心头,从遇见他,自己周围一切都变得更好。他怎么会带给我麻烦?而我,又怎么可能拥有让他制造麻烦的机会? “吴良的这篇专访就放在这一期,他想要利用我们杂志为他洗白点,哪有那么容易。当初我是看在他老妈的面子上答应给他来个专访,现在,完全看我心情。” 总编行事作风凌冽,时而温和时而冷漠。我喜欢琢磨人们的神态表情,可是看的越多,有些事情反而越难以理解。 不过,我何必妄图去揣测他人。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人生轨迹,没有什么事情拥有极度确切的答案。 而我如蚂蚁,千里长路漫漫。并非自我轻视,是来源于现实的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