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察觉到我的犹疑,少女低下头抬起眼,可怜巴巴地看着我,问:“你还是不信我吗,阿朦哥哥?”
我道:“既不许你认祖归宗,那又为何要冒充你的身份?”
“因为玉佩。”少女望着我重复道,“因为我手持公子殿下的玉佩,所以谢氏才会让最小的女儿冒充我,只为了拿着玉佩顶着我的名字,入宫与公子殿下再续前缘。”
我脑中的混沌霎时被一道亮光劈散,再看向少女时,越发觉得这张脸确实是记忆中的那张脸。而这个人,也确实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我终于抬起手为阿禾抚去脸上未干的泪水。阿禾在我的手下笑了,为我的相信笑了。她似乎是极委屈,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阿朦哥哥,我好想你啊。”
我将她拥入怀中,长长地叹息一声。这才是阿禾啊,那个极欲入得东宫,又满身金银的谢小妹怎么可能是这个为我烘烤红薯的阿禾呢?
还有那玉佩,那是公子大哥的玉佩,是我赠给阿禾而非什么谢氏小妹的玉佩。
还记得六年前,我与公子大哥将要离开那座寺庙,阿禾眼中凄苦不舍的神色。我终究放心不下,企图帮她。可我这次出来,因是跟着大哥凡事不用操心,便只带了个人出来。没奈何,我便将阿禾的身世告诉了大哥,想着从他那里讨得一个帮助阿禾的办法。大哥被我缠得无法,最终问道:“阿朦,你想好要帮这丫头了吗?”
我肯定地点点头。
大哥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脑袋,从腰侧解下他那枚代表公子身份的玉佩交给我,然后叮嘱我:“那么,就让她拿着这块玉佩去认祖归宗吧。”
我将玉佩交给阿禾,告诉她只需要拿着这块玉佩,那么谢氏定会让她认祖归宗。阿禾握着玉佩看着我,黑色的双眼中不停地落下泪。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直在哭。我只当她舍不得我走,便安慰她:“阿禾,等我长大了,就能来接你了,你在谢氏好好等我啊。”
我可是当今王上的儿子,若你是贱奴所生的阿禾,我或许还无法接你入宫。可只要你是送棋州最荣贵的谢氏女儿,那么,到那时,和你在生活在一起又怎会是难事呢?
我坐在马车里,探出身子冲变得很小很小的阿禾摆手。等那小小的影子快要消失不见时,我将双手拢在嘴边,呐喊道:“阿禾!在谢氏等我!”
阿禾有没有回应我呢?我不知道。即使回应我,我也是听不到的吧。我将膝上的包裹牢牢地贴在胸口捧住。那包裹里,是阿禾为我烤的红薯。
世上最好吃的红薯。
谢氏将阿禾关在偏远的柴屋里,这件事,瞒得很好。若非我偶然撞破,只怕这一生一世,阿禾就被困死在这里了。
我告诉谢氏族长,今日便要开拔启程。这决定下得突然,谢氏族长只当没有招待好我,惹怒了我。毕竟我同他说这句话时,脸色并不太好。
我端坐在上首,看着谢氏族长同几个儿子站在一处,小心翼翼地打量我的神色。而另一侧,我的部下们,他们腰佩长剑,身披战甲,个顶个都是威风凛凛的好汉。我同他们在异国九死一生,难道还怕区区一个送棋州的掌权者吗。
我好整以暇地喝着茶,看了一眼谢氏,说道:“谢伯伯的小女儿,当年可曾在流离外过?”
谢氏族长不敢抬头,只拱手答道:“是,小女确曾走失过一段时日。”
“那么……就请伯伯命谢小姐出来,与本王这个故人临别之时再见上一面吧。”
我看着在堂上站立的谢小妹,缓了神色,笑问道:“阿禾妹妹,你当真不记得本王了吗?”
谢小妹抬头看了我一眼,面色苍白,摇了摇头,又下意识地往她父亲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不待她父女之间有任何交流,继续发问:“那你可还记得,你腰间那枚玉佩是何人给你的呢?”
这一回,谢小妹答得笃定:“是……是当今公子殿下送我回来时赠与我的……”
“放肆!”我一拍桌子站起身,部下们应声抽出剑,直指对面的谢氏一族。
谢小妹被这阵势吓得瘫坐在地,涕泪交加地爬向她父亲身边,拽着她父亲的手臂,看也不敢再看我一眼。
谢氏族长亦是大惊失色,抖着嘴唇问道:“殿下这……这是何意?”
“何意?哼,你这宝贝女儿当着本王的面还敢说谎!而你,本王尊称你一声伯伯,你居然也敢连着你这宝贝女儿一起诓骗本王!”
“这……这是哪里的话……”
“当年送谢禾玉佩的根本不是当今公子,而是本王!”
我一步一步走近瑟缩在谢氏族长身后的谢小妹,咬牙看着她道:“当年我送她玉佩,便是希望她能回家。可这玉佩,竟害了她!”
我伸手拽下谢小妹腰间的玉佩,然后冲堂外道:“阿禾,我这就带你走!”
视线里,阿禾慢慢地走近我。她站立在我的身侧,却看着谢氏一族,那双始终毫无波澜的黑色双眼,慢慢地,弯起。
她笑了。可谢氏一族的人却纷纷如同见了鬼一样全都向后退去,只有谢氏族长,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阿禾,嘴巴哆嗦着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你竟还活着?
阿禾她不仅会活着,她还会活得好好的。
我想着与阿禾今后的生活,心里很高兴,可这高兴有隐隐透着一丝莫名的不安。
离开送棋州中城,稍作休整。我带着阿禾去湖边散步,她迎着风立住,突然开口道:“阿朦哥哥,你可知为何他们要杀死我吗?”
我扭头看着她。
“因为我真的不是谢氏女儿啊,我只是个被人嘲笑没有父母,被人侮辱是野种的孤儿罢了。所以,我才想要做谢氏的女儿,要做这送棋州最有权势的家族的女儿。”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阿禾,听她笑道:“我骗了你呢,阿朦哥哥,你会怪我吗?”她虽在道歉,可语气里并无歉意。
会怪吗?我反问自己。
最终,我摇摇头:“阿禾,你现在已经是谢氏女儿了。你是谢禾,你只能是谢禾。”
阿禾笑着点头:“是啊,我只能是阿禾。那么,阿朦哥哥,你可知为何他们会认为我死了吗?”
我看着她,听她继续道:“我被锁在那院子里,哪儿也去不了,哪怕连我死了,也哪儿也去不了。”
心底的不安像湖面的涟漪一样一点点扩大,我强自镇定地笑道:“可是阿禾,你还活着啊。”
阿禾仍笑着,一双眼睛像一对黑洞洞冷冰冰的洞穴一样黏在我脸上,她说:“可是,我死了啊。我被他们一刀一刀地捅死在那个小院里。”
“就像这样……”她踮起脚靠近我的耳畔,那睡中如同噩梦一般鬼魅的声音在我耳畔清晰地响起,“噗哧……噗哧……”
我抽出腰间的长剑,而身侧的人灵活无比,压根不待那长剑挥出,就已化作原型。
一只巨大的扑扇着黑色翅膀的蝴蝶扇动出“噗哧”声凌空飞舞。
我要刺死这怪物,而在杀死它之前,我要知道阿禾的下落。
“阿禾?阿禾她早就死了啊。我跟随着她的脚步,被困在那院子里。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她的骨肉早就化作了我,却也困住了我。还好你来了啊,阿朦哥哥……哈哈哈……阿朦哥哥,多谢你将我带出那个囹圄啊。”
那蝴蝶的一对黑色翅膀上,各有一个圆圆的像眼睛一般的图案。我便被这双冷冰冰的、毫无波澜的“眼睛”盯着,慢慢地问出一句:“阿禾,在哪里?”
“阿禾啊……”
“殿下,难道你没有听过那个重塑肉身的术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