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阿禾。
我不明白谢禾为何要装作不认识我,我想要弄个清楚明白,因而也并不急着离开,想着在送棋州多修整几日。
要见到谢禾并非难事,难就难在单独见她。谢禾始终和她的那群姐妹待在一处,见到我时也只是随众人一起冲我行礼,然后躲藏在人群中。
我以为,她的确是在躲藏的。谢氏几个未出阁的小姐对我很是殷勤,我终日里被这些莺莺燕燕挟裹着游遍了中城的山山水水。明明见到她们时,谢禾还在其中。等我随小姐们出府时,却已在人群中找不到谢禾的身影了。
我多少有些明白谢氏的意思。如今我已十八岁,正是到了该纳妃的年纪。今次出使异国我又立了大功,虽地位不可与公子大哥相比,但在朝中已颇有分量。
好容易逢了个雨天,不用被这些谢氏小姐们拉出城游玩,偏谢氏族长又办了一场宴会。这一次请了不少送棋州的官员巨贾。我看着宴上这些人各怀心思的脸,听他们阿谀奉承,心中不耐烦到了极点,偏还得做出一副谦虚的模样,笑而不语。
有人问道:“殿下出使异国,可曾碰到什么奇闻异事?”
我抚着酒杯的手一顿,不由得撑住下巴望着这群人笑道:“确有一桩奇事。”
众人纷纷放下酒杯,只待我接着说下去。我清了清嗓子,说道:“此事说是奇事,倒不如是一件诡事。本王今次出使的国家想必诸君也知,是个擅用巫术的国家,凭空化物之类的也都不足为道。我要说的,乃是重塑肉身之法。”
众人听得入神,宴上一片寂静,只有我的声音空空荡荡地响起:“重塑肉身嘛,就是甲若想成为乙,可喂乙一碗符水,待他死后生食其肉身,那么不出七七四十九天,甲便会长得越来越像乙,最后容貌身段言行举止便可同乙一模一样。”
我第一次听到这术法时,恶心得差点连隔夜饭也吐出来。那异国的君主见我脸色不好,哈哈大笑一番,说道:“殿下竟相信这样的事吗?”
我这才知道他在诓我,但面上仍不动声色,冷声道:“在我国,除了尚未开化的野人与不分黑白的疯子才会生食人肉,大王觉得本王是信还是不信呢?”
其实当时我是信的,而目下看宴上众人的脸色,想必他们也是信的。我心中觉得好笑,同谢氏族长招呼一声,从宴上退下。
从宴上退下,又撇开一直跟随着的小厮,我背手踱步慢行于后园的湖边,于转角处见到了湖边亭中的谢氏小姐们。
除开谢氏的小姐们,亭中还有今日同父兄一道前来的名门闺秀。夜色漆黑,那亭外又无守卫。我略一思索,便放轻了脚步向那亭子靠过去。
欢声笑语随风传来,清晰得很,我也正能看清亭中诸人的脸。谢禾坐在人群中间,着一身锦缎华服,发髻高高地束起,以一支华贵无双的簪子固定。她脸上带着笑,那笑却又不是我记忆中的笑。
那笑太明亮了,又太轻浮了,好像浮在这湖面的一层金箔,金光闪闪,却风吹即起。
我听一人道:“我们这些人啊今日还能坐在一起说笑,只怕到了明年,就再也不能啦。”
谢禾停了笑,问道:“张姐姐,何出此言?”
那姓张的女子掩唇笑道:“我的傻妹妹,明年你便要入东宫,成为当今公子的妃子啦。我们这些人,哪里还有资格同你说说笑笑呢?”
我听了不由得一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谢禾入宫做大哥的妃子?这是怎么回事?明年谢禾确实到了可入宫选秀的年纪,可怎么,她们就那么笃定,谢禾一定能入东宫。
我朝谢禾面上看去,企图看到反对的神色。可什么也没有,那张陌生的脸上,挂满了得意的笑容。她笑着抚上发髻上的簪子,用尖尖的声音说道:“张姐姐说的什么见外话,即便我入了东宫,也还是能请诸位姐姐过来玩耍的呀!”
我再不想听下去,转身离开这亭子。
宴上喝了不少酒,到此时酒劲才渐渐上头,我分不清方向,恰好遇见我的部下。他将我扶回房,并问道:“殿下,咱们何时启程呢?”
何时呢?我也不知道谢禾何时变成了这样,明明六年前的她还是那个会为一餐烤红薯而快乐的小女孩。何时,她就面目全非了呢?
我没有回答部下,而也就是在当天夜里,那桩我前文提到的诡事终于找上门来。
因喝了酒的缘故,我睡得极沉,未曾做梦,只是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在喊我:“阿朦哥哥,阿朦哥哥……”
这世上,只有阿禾才会如此唤我。我企图睁开双眼去寻她,可就当我冲破最后一丝束缚时,那声音戛然而止,被一阵“噗哧噗哧”之声替代。这声音像是有什么在扑扇着翅膀,又像是利剑插入血肉中的闷响。这声音太过诡异,在这寂寂长夜中越来越清晰地响彻在我耳畔。
我挣扎着从深睡中清醒,有些懊恼地坐起身。那声响并未因我的清醒而消失,而是近在咫尺地继续回响。我循着声音看过去,恰在此时,室外一阵天火撕扯而过,正将那撞击在门扉上的黑影映照得一清二楚。
那黑影硕大无比,扑扇着一对翅膀不停地撞击着我的门扉。而那“噗嗤”声在撼天动地的雷鸣声里丝毫没有减弱。
我从枕下抽出长剑,系紧中衣小心地走过去,等那黑影再一次扑到门上时,将长剑透门用力插了出去。“噗嗤”声终于停止,我以为我杀死了那怪物,可当我打开门时,门外却空无一物。只有倾盆大雨,伴随着电闪雷鸣。
白日里天气尚且温暖,而深夜中却冷彻透骨。我不敢放松警惕,握紧了手中长剑,有些惧冷地微缩着双肩漫步在游廊中。前前后后绕了一圈,就连驻扎在不远处的属下也被惊动。我不愿将这事告诉他们,说不定是我神志不清眼花了呢,何必拿这事吓他们。
属下见我提着剑已有些警惕,连声问道:“殿下,可是有刺客?”
我摇摇头,脸上带笑道:“哪里,夜间醒了睡不着便拿剑比划比划。”
属下也笑:“想必殿下被谢氏小姐们缠着,头疼得睡不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