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良挣出梦境,弯腰伏在石桌上喘气,抬头见到霍钦,她说:“春什已经死了,你不该陪他胡闹。”
回屋睡下两个时辰天便大亮,黎良于是起身写录因缘,梦中所得一并被记下。墨是仆从日日送来的霍参君新取的血,字字落于纸上都如朱砂,深红浅红。
写毕她亲自送去给霍参君,他欲翻开却被她拿手一架。霍参君苦笑道:“又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黎良心底说,确实是有。
如她所料,当晚霍参君酩酊醉卧枯败烟笼花下,黎良静候一旁。虽知晓自己已然死去,却难忘与他在雁荡山中的短短日夜,横生妄念,于是攀一枝烟笼花痴痴地看去。霍参君醉倒被霍钦送回,黎良终于回过神来,不知是说霍参君还是笑自己:“何必骗自己的心呢?人死才知情深。”
黎良画好阵后令霍参君在冰玉棺前焚烧因缘录作引,然而并没有魂魄来应。霍参君几近崩溃,黎良劝慰他:“或许因缘录仍有不全之处,你与春什的因缘在更早之前结下,只是你不知。”沉吟半晌终是道,“或许可以去问霍钦。”
他在当夜逼问霍钦,霍钦以沉默相对。霍参君知晓如何逼她就范,尖刀没进自己胸膛时仍笑:“没有她我会死的。”
见状,黎良一惊,霍钦不为所动,眨眼间却眼泪簌簌流出:“那十二年我屈身魔界为的也是你,为什么你不能来爱我……”
尚未分辨清楚,仆从飞来禀报,春什灵骨被盗。霍参君闻言脸色大变,当即不顾伤势驾云在云榭四周找了整整一夜,回来后便栽倒在厅中。
他昏迷数日,霍钦衣不解带地随侍。灵骨被盗走,黎良便再无用武之地,次日去向霍钦请辞。她怀中抱着霍参君并未抬头,却在黎良说日后若有需要她可再至雁荡山那刻以怨毒的目光相对。
黎良知趣,自己去山巅拿霍参君从前给的葫芦吐出一朵云坐上,飘飘荡荡地回雁荡山。这一别可有后会之期?她不清楚,但盼他得偿所愿。
雁荡山中风景依旧,山巅青竹林浓郁的绿色压得人喘不过气,却很是少了些蛇芯声。黎穆坐在山巅咬一根逗蟋草,手捧一芭蕉叶的山泉等候黎良。她落地便摸他的脑袋,饮了半捧水解渴。
黎良垂头去擦水渍时觉察不对,目光自黎穆脚底移到他脸上:“你的影子呢?你出过雁荡山?”黎穆稚气未脱,笑起来很有顽皮模样:“那晚阿姐被梦境困住,还是我拉了你一把。”黎良眼前出现重影,栽倒之前一捧水率先洒落在地。
黎良醒在埋骨坡旁,身侧是春什的灵骨,黎穆走来伏在她身边:“姐姐,你也对我很好。可我还是想要我自己的阿姐。”他牵她的手与灵骨的手骨相交,她在一瞬察觉三魂出窍七魄离体,两世记忆交缠错杂,忽然便明白因缘录中错了些什么。
原来起先没有玲珑心的人不是春什,而是霍参君。
原来自己,就是春什。
春什生来是玲珑人,玲珑骨、玲珑心,如若十七岁时没有被一只飞来的黑鹰抓走玲珑心,她本可以早早修成仙法飞升九重。
族人四下去寻玲珑心时,春什被暂时安置在故周,符纸为心,灵力续命。她话痨是因为胸腔太过空洞,若不自己提醒自己还活着,便随时会死。被盗走玲珑心时她十七,此后年年十七。
不知是第几个十七岁,她在故周山巅察觉那只黑鹰的气息,甩开二师兄逃出结界,便见到了倒伏于地的霍参君。白面团子般的小公子,身上缠着森森黑雾像是芝麻汤圆露了馅。春什掐一掐他的小脸,知晓自己找回了心:“小湯圆,你来做我师弟好不好?”
她的师父窥见其间因缘要赶霍参君下山,却或许是她的心在他身上,春什舍不得他下山受苦。她没有取回心,只是日复日、年复年地在他耳边唠叨。
后来霍参君下山,深陷险境时她逃出故周救下他,自己则被族人召回。于是,春什知霍参君患有失心症,在七岁时化了自己一颗心而不自知,灵禽霍钦替他偷来玲珑心续命。族人不甘起兵流波云榭,混战中引爆雷兽之脊,霍氏因此倾覆。
春什在故周修久了仙道,看淡了世事,既不助族人逃脱天罚,亦不会去帮霍参君。她将一切留给命数,一人回到故周,直至后来霍参君趁她不备将她带走,直至后来她绝望地跳进雁荡山。
她醒在三渡河畔,却如何都找不见自己的灵骨,游荡时在雷雨天邂逅黎良、黎穆姐弟。一道惊雷落下,几番机缘巧合,她夺了黎良的躯壳,却又忘尽前尘将自己当成了黎良。
如今想来,大约是连神灵也知她是真的不愿再见霍参君了吧?
春什将玲珑骨扔进埋骨坡化作捕蛇人,而那日黎穆已用霍参君给的灵运替春什将吃尽她血肉的蛇捕来。不止一条,她是被蛇群吃尽的血肉。
重回躯体的黎良与黎穆引她去吞蛇地,春什环着一篓蛇站在大沼边上,风拂乌发,额间朱砂新点。黎良问她可是真的不考虑与霍参君说清楚,春什摇头,将一篓蛇倒进吞蛇地,浓烟升起,蛇骨沉底,她道:“尘埃落定,莫问前因。”
春什完成了这一遭轮回,一人赶去三渡河往生时走走停停,忽笑忽默。那年的小汤圆好像才一会儿就长大变坏了,她却总觉得他依然抱剑赌气走在跟前:“师姐你很吵。”
从前她耗尽心力想留他在故周,可他笑笑闹闹终不忘血海深仇。
他放不下,她便只好放下,于是送了他走。
可笑的是身为春什时她便爱他,等她忘尽前尘化作黎良,兜兜转转依旧爱上了他。可惜的是即使再爱,亦明白霍参君后知后觉的深爱,她却不会再同他一起。
数十年深山轮回消磨掉她所有心力,到最后不过一句“你来我走,情恨皆瘦”。
后来霍参君又来过一趟雁荡山,那时黎穆已经往生,黎良告知他前后因缘起承。他两鬓生霜不置一言,转身又要去找春什的转世。黎良唤住他,劝道:“她还是爱你,只是再不想见你。这一世两不相扰,放过自己难道不好?”
霍参君脚步只一滞,留下背影匆匆攀上云端。云波纹白袍渐渐湮没在雁荡山浓郁的绿中,这段阴差阳错的旧事亦再不会有人提起。
黎良摇头,心里想,他这样固执,大约是听不进劝的。